看《爸爸》後,對創傷與癒合的絮絮語

影評 | by  素黑 | 2024-12-30

因為咳了很久,錯過了很多看演出和電影的機緣。趁病情稍穩定下來,復出看戲。第一齣,亦是最想看的一齣,是《爸爸》。


130分鐘,流了幾次淚,完後在戲院外給導演翁子光留了言:「感謝你拍了這麼好的作品,拍了我的心裡話。合十。」


很久很久沒有寫過電影了,寫《爸爸》,值得。


喜歡很多細膩的場景:木棉花開,每個角色的分章演繹的「不完整性」剛剛好,三花爪開沙發那蓋不住的傷口,幾場只拍爸爸的背影,大概是因為,對於人生太多委屈與無奈,無法理直氣壯地走到「前面」「拍」下來,說清楚,也許更多是因為,不忍。


關於做錯事,關於惡,哪有必然的道理?替一個病,一個病人,一個惡人,甚至一個善人下判斷太容易,容易到可以逃避承認我們其實對這一切的抗拒,不過是出於恐懼和不安。怕「他們」會再犯,更可怕的是,我們自己一樣會犯錯,有可能更壞。你理解一個惡人的惡嗎?舉兩個我親身受害的例子:那個騙走我大半退休金的二十多年好朋友,她低頭不望我,說自己問心無愧,由始至終沒有說一句對不起。因為問心無愧四個字,我無法再心軟決定報警,重案組跟進,拖了幾年,不了了之。我無助地想過,只要她肯說句對不起便可以了,我曾經相信很愛貓的她應該是好人⋯⋯還有那位深深傷害我的前戀人,他深深知道自己犯了天地不容的大大大錯,深深說了對不起,卻沒有勇氣承擔後果,「說」寧願以死贖罪,羞恥到無法接受自己作為人而存在著,但也沒面子好好面對我善後。你可以罵他無恥的懦夫吧,但不是人人能像兒子厚明,殺了媽媽和妹妹,還有承擔和想善後的勇氣,才十五歲。哪個他更十惡不赦?


人的軟弱可以去到幾盡?可能根本不是一種選擇。你願意接受嗎?翁子光寫過:「要認清努力追求答案的無果,就是清醒應對生活的前提,收拾殘局原來就是收拾自己,甚至不是一種選擇,如何繼續輕裝上路,才是最當下的課題。」


至於精神病患者,傷害了他人,他們的錯,所謂正常人有資格審判嗎?他們清醒時有多痛苦,著魔時有多可惡,我作為二十多年的療癒師,一步一步陪過多少類似的「患者」,深深的感慨,即使被他們狠狠地刺傷過,也不想妄下判斷。只可以說,我們都在不同的世界,又在相同的世界。是生命本身太殘忍。


太多令人無法接受可以發生的事情,就是發生了,哪有可以把事情解釋或交代得夠直線,夠明白,道理和善惡分明到足夠滿足世俗想要的答案?兒子跟爸爸說,這只是你想要的答案。他沒有說下文,潛台詞可能是:我都不清楚為什麼殺了人,我也想知道,也可能不想。


我們都希望為不解的事情給個令自己接受的答案,只因還太幼稚和無知。你相信有終極的道德,世界應該有公義和秩序,行惡的人都是明知故犯之徒,罪有應得,那受害者呢?然後你可能會說有前世,有因果。一個「信」字,令你更好過還是更自欺?(我在其中一集電台節目裡討論過這個「信」,這裡不詳談了。)


當你不知為何,經歷過最深的苦和痛,你開始明白,面對無常有一條生態反應鏈:由最初失笑的憤怒和荒謬感,由不憤到狂喊和悲慟的激動,到最後被磨剩淚水只夠凝在眼眶裡的無力感,流不出來了。這是劉青雲鍊成的、阮永年式的悲慟。人渺小,只能用這種脆弱又堅強的方式,淚凝無常與不幸。然後,歲月回贈你翁子光說的那種「自我救藥般的平和」。


爸爸說,想堅強些。哭不出的,雨代下了。


C’est la vie.


爸爸不擅於表達,在人已不在時,才學習用電腦,寫信給老婆,還放了花語是「珍惜眼前人」的木棉花瓣。老土但動情。也叫兒子寫信給媽媽。兒子最初反駁也許媽媽並不想看,最終還是寫了信給爸爸,說自己不擅長表達,不過還是想在自己的生日得到他的原諒。世俗定了他們父子是「親人又是仇人」,也許事實上,家人都是親人和仇人的關係,可爸爸不是這樣想,爸爸覺得他們是一家人,還是一家人。


我們都無法了解自己的善惡、無明、愛恨,便生成了一家人。到出事了,出大事了,還是想,終歸還是一家人。不管誰還在不在,不在的還假裝在,裝香拜一下,記得上次是媽媽洗了碗,今次輪到誰。你說,什麼是家人?


兒子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但他看生死跟世俗不一樣,還是希望得到爸爸的原諒。面對自己撐不起但早已走上無法回頭的路,父與子都努力地令自己堅強些。


那些用英文判斷爸爸Sentimental的裁判都是專家,還說自己也是爸爸。爸爸最後忍住激動,對他們的顧慮說謝謝你們。除了外出抽根煙,沒什麼別的可以做。就像,無法理解為何母女不可以同棺一樣,再荒謬不過!


《爸爸》是翁子光繼《踏雪尋梅》後沉澱了十年的作品。他說:「如今我變得不再犀利,不再憤世嫉俗⋯⋯電影不是我的一切,人生比電影重要很多⋯⋯《爸爸》記載了我對「無常」的敬畏,我不信有神又害怕沒有神,這十年的「失去」,令我忽然像瘋了一樣去問「人死了會去哪裡」,「有沒有輪迴」,然後開始適應,夢就是夢,沒有美夢和噩夢之分。」


我懂,我也經歷著還要不要寫字出版的猶豫。當你開始有這種夢就是夢的適應,便是長大的第一天。當你還相信那些他爸的信念、道德、命運、因果、真相什麼什麼,那就是一個沒完沒了的坑,合編了人生最大的鬧劇。叮噹原是大雄幻想出來的假像。


至於創傷可以怎樣癒合?活著還可以怎樣?大概是去你的裁判,沒需要原諒,一切本随機,我乘我的風,然後悄然歸去。兒子問到底是誰拍下他們的家庭大合照?爸爸說,是自調時間掣。面對無常和荒謬,毋須回應什麼,尋找答案。時間不留人,做自己認定的事,見認定的人,自拍我人生,自調生死時間掣。噢,你敢嗎?連那個作家自己去死你都受不了?


「天堂是我們不會接觸的地方」,我們從來在地上。在地上,足矣。


「這是愛」,這首歌,是蒼涼,卻是大部份人活著唯一能托的夢。我不忍過分拆穿,還是手下留情吧。做人已經夠苦。


感謝電影完結的音樂和海浪聲,還有三花有被放進演員列上。


(文章授權轉載自作者FB專頁,原文連結:https://reurl.cc/6jKM0M


延伸閱讀

熱門文章

編輯推介

他們想,反正我不作惡都改變不了世界

影評 | by Sir. 春風燒 | 2024-12-31

詩三首

詩歌 | by 蘇苑姍 | 2024-12-27

2024 好平安編輯室 聖誕Chill Guy書單

如是我聞 | by 虛詞編輯室 | 2024-12-25

迪士尼刪除新作的跨性別元素

報導 | by 虛詞編輯室 | 2024-12-21

飲江詩兩首

詩歌 | by 飲江 | 2024-12-19

Fahren

散文 | by 言水 | 2024-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