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心自食,其慰者誰:李智良《渡日若渡海》閱讀手札

書評 | by  勞緯洛 | 2020-09-08

多年前,或多年後,當你回到那個灰暗的夢魘:「我在疑懼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見墓碣陰面的殘存的文句──……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你或許記得,魯迅在<墓碣文>裡如是寫,而你曾是如何敏感戰慄。於是你也以夢為起句自我啟告:「他夢到一個城市,醒在一個城市,與眾人的生命相連同時隔絕,感情無處流淌,『 所渴望的還沒有名字。』」


《房間》至今


這些日子來,或許聽見有人談起「時代抗疫」,讀到你的新書,終於,我說,你的書寫便是。我們處身的這個時代本來就是一場疫病,關乎精神,關乎情緒,故也關乎肉身,赤裸、污濁,而並不僅僅是文化隱喻;當下肺炎肆虐,人鄰之間的隔離更變得像流行神話,彼此無底地加重猜忌與鄙厭,你眼看世間眾生尤顯支離破碎。從你第一本書而來,仿佛就不安地擁簇那些未盡冥滅的痛苦,進行著一回又一回的還魅,魂兮歸來,所歸之在許作反抗的嚎叫;而你又將鬼魂釋放,超渡若渡海,讓其歸返自身,因此我也可以說你是在除魅,對這時代的精神病、情緒病,更甚指向那一切話語霸權。於是,如你讀過的Ivan Chtcheglov所說:「封閉的風景總是把人們拖回昔日,每幾步就碰見不暝幽靈。」你是巫師行吟其中,或許,同時又是為自身招弄的鬼魂本身。


如此,像你一回又一回所展示的:文學本身的產生也是尤關政治的,甚至以更敏感的樣式。從來你所書寫的,便是都市人的自然情緒反應及其壓抑。你始終抵禦那「病理化機器」。你厭絕任何意義的社會壓力與生活焦慮俱被隨意地「受表現」(being symptomized)為疾病學意義的徵候(sign),猶如判決,延此得到以知識權威對「病人」進行管制以至詮釋行為動機的合法性與正當性。這些本應是純粹科學的診療,於是轉向某種意義的社會道德論述,更甚是刻意混淆、捏造真相(看看今天的新聞);而這種「診療」所造成的真正傷害,卻被以秩序之名織就的社會羅網所永遠覆掩,猶如從未存在人間──意思是,頂著疾病判決的人被徹底異化,被根本地剝奪了作為人的身份階級與尊嚴,自然的,貫徹以非人化的管治手段(De-personalisation),你我應有體會。我反覆使用「判決」這個詞,不僅是承接卡夫卡意義的Das Urteil(你或許會說:自我判決?),更是強調:在任何時代的社會,病往往便幾乎等同了罪,被斷定有病者就得醫治,如同懲罰施降囚徒身上是「罪有應得」。


而也許,正是唯有關注人在斯般判決後所將經歷的種種事景,才有著把「後遺症」談成一枚隱喻之可能:是被遺棄,也是遺忘之後的,痛覺與無痛覺──是書寫的延異(Différance),也是肉身的遲發(Tardive)。在《房間》裡,你便往往凝看並陳訴書寫與肉身的關係,如何以切實顯現的滯後狀態連通結合,猶似本為一體。然而,我想,那時候你始終是以側身的姿勢,規避了某種不可名狀的傷害時刻。你以聲張隱藏了你所欲隱藏之物:那是再次崩潰,或得到療愈的賭博瞬間。我記得你曾這麼說:「我希望寫作是可以幫我生存下去的東西,而不是令我死掉。」如是我想,溫柔的生之可能,必先經歷拉扯、凹摺與撕毀的死灰蒙首。大概,那始終是一種不知從何說起的被放逐者心理(你或許喜歡用這個詞:例外狀態),你神色凝重、靜佇邊陲,當然,以你更深幽的眼光,自又照見社會光線政權更為稀薄之處。


直面他者


若果從前你的生活尚是建基於排拒未可知的他者,在你的新書裡,我讀到其所給予的答辯:面對他者你所疑懼的,也許僅是疑懼本身。若他者即地獄,則何處不是他者,又何處可離地獄?你沒有回答,沒能回答,只有承認這始終是人間,儘管充滿苦難。於是你便在遊移像浪的邊界之上,瞧見了一個個他者。你這樣描述:「輕蔑不是心疼不是」、「抵制不是依存不是」、「痛苦不是愉悅不是」,我想或許,你不過是試圖同在其中,在你靜定的眼眸裡,傾身往那哀楚抑或微喜(又統統不是)的眾生之相。我能隱約看見你的姿勢,那始終透露著一種熱望,關乎生命,關乎愛。只因你珍視生命,你愛亦哀,對你來說,書寫他者才等同某種僭越性的倫理危機。如是,你毋寧是以自己的分身代為受罪──也許說得並不妥當,可能你始終只是在「無人願意交換的景致」底下自我凝望,在鏡子搭建的城堡裡,少年與老叟,逝亡與將臨,極痛與無傷,俱一一仔細對視。


就像你反復錄寫而意義始終流變的句子:「世界無法作為任何事態之全稱,所有事物因其細瑣、切割,無以名况……」我們身處之城的不能描述,連同其毀滅事景,如沙陷蓋自身虛空:當中人被物化,抑或等同無物,徹底的剝離。於是,在你以萬花筒照映出的那些世界裡,我一路擦身遇到林諭、徐路、某大廈管理員或便利店店員,某性工作者,或某誰。他們卑弱、疲憊、易於不安像大多數人,但仍盡量堅持,沉默掙扎,學習溫柔──那時候我沒有說,在那些灰蒙蒙的匆忙側影裡,我又仿佛看見明暗搖晃的你的眼神,與及我漸消瘦的寒背。都市文明對人的壓迫從未停遏,你行走其中如觀啞劇,捕捉不顯眼的身影,「突然想到這就是他的墳墓」,人聲喧囂,冷冷落落。我說,你突然想到的豈非也是自己?寫著寫著,他們終將退場,隱沒於影,而你回到1998,回到一種不諳所待、無處容身的脫節感。你猶歇斯底里地說著國語/外國語,在其中觸撫自己的失語,連同那一切無可指認的未來:擠進異鄉復又折返,折返過後仍是異鄉。那對你來說必定是一種怔忡焦躁的肉身記憶,除此別無他物。你如是酗溺追憶如墮迷宮,依舊是以那我夢見的起句,引出這樣的感慨:「人要是走進自己的惡夢裡,便不會知道夜可以有多深長」。


我讀到謝曉虹的序:「與世界尖銳對立的盡頭,他的文字又回到了柔軟的肉身;在自我層層揭開的傷害到了底,卻是對他人痛苦的體察。」你說,對吧。就如我上面提及的賭博瞬間,你仰首拉帆,以渡海的姿態,就搏他一把!像《西北雨》裡的那個「詩人」,你背負自己派生的詛咒,飄揚邊界,超渡白日即如超渡任何事物。而這些年來,你作如是體認:邊界以外若是戰爭的代名詞,我們此刻/自身,就正正是生活在他方/他者。苦難推移像海嘯,吞淹只是時間的問題。「從哪個時候開始?你得每天穿過檢查,居住在一座由警察與流氓看守的城裡。」我們的城,我們的時代,我們的苦難與反抗或噤聲;冷淡,欲言又止,你說,我們渉海,渡日。於是,你筆下的他者就與你自己,或任何人,互換肉身、終歸接通。我想到,或許在更早的時候──你還年輕、敏感、隨時感到不安,善於聆聽和記憶,因此大概不會忘記,「We have something in common, but we are not the same… there is something more in me and there is something more in you...」十多年前了,那時候你亦緘口不語,深恐此中撼動,會讓某誰流淚崩潰。在那時候,你便已深明Synesthesia的意思。


寫即療癒


<啞的天>那四頁紙,興許就是你這十二年來隨時光搖晃穿梭的閘門,而我如見故人,若你又復悵然凝看:「我會因此變成另一個人,一個我所不熟悉的人,我會無法認出自己,他的髮膚模樣、站立的姿勢與我何其相像。」情垂空文,在字句間你得以失憶自見,屢次「突然和自己照面」,儘管曾以無重與取消作為代價。這樣,我或可說,這本書就是你流變成他者並終歸返自身的異境聞見錄。有大洋船,遠行出航,如今你讓其回歸,以一本書的形式,我說,那不正是你的內向世界的終結可能嗎?假若誰終能夠與自己安靜對視,那麼他便得著向他者俯身傾聽的可能,進而親睹世間如洋流淌的各種厄難。這樣,內在的渡日時光,也就得以形若橫渡現世苦海──就如言叔夏說:「然若仍懷有渡日的意志,或仍能在意義終止之處的沖積扇上,淋漓地上岸。」是回書寫便即你勇於裸陳的,割滿時間與記憶的肉身;當魯迅說出如同誦經:「自囓其身,終以隕顛」,你便可以無懼發問:可不可以,墳墓不是我們的終點?對了,這是我印象中,你第一次用到「我們」這個詞,並且笑容明亮。


「我們竟還活著,不懂安慰」;如今你以書寫踐行療癒,我亦得以從中得著慰藉。你說起的那個少年,或其中某個,「廁所尿臊中偷偷吸菸變成安慰,從這邊走到那邊不過二三十步,外面沒有甚麼外面,只是醫院的另一幢樓。」我有時想會不會是我,小時候在精神病院裡,某個萬物冷卻空無的午後,被文字以環迴的時光碰巧照見;又或像你所寫,那不過是「他們的影子」,但「他們」呢,可不也是其自身的影子嗎?你說,你的名字何其多樣,睡睡醒醒,也是徹夜抑鬱無夢:


他思疑「 時間」或是以此記名的一切不可復見之事物與感情,依然停留在此期間說不出所以然的許多年前,擱置在另一處他不曾知道的地方,未許凝結。


他甚至不能說知道,他人受難,他人以無人曉得的方式活著。他不能述說他不知道的一切,僅可在一具疲倦身驅的限界中經歷感官展開的荒漠,指認不自由的自我意識,世界的無可指認。他清楚知道,敘述,最终沒法接近他人沉默的存在;他只能渴望,不知道欠缺甚麼。


這是你以精神解離為代價所結生的詩意,又以詩意為代價,回返現實──雙重重負,或許也是你雙重的否定與創傷,而歸於慰解與無傷。從《白瓷》到《渡日若渡海》,你以自己的奔亡故事反覆拷問:究竟甚麼是療癒?我未忘記黃碧雲在《房間》代序的話:「一旦毁壞,就無法回復原來的面貌。」如今我會問,所謂原來的面貌存在嗎?即使存在,那對我們來說又重要嗎?不曾存在,便無從毀壞與回復,抑或,我們所瞥見並命名為毀壞與回復的那些,都無關你所書寫的最硬核之深處。因為我能感覺,你的書寫不再是沉浸於無法復元的狂躁,不再是血肉模糊的摔角(那統統是在更陰暗的過去裡悄然蔓生並暗啞的),而是,我如此深信:真正的書寫可能,是始於療癒的已然啟動,「正如將要離去,正如已然歸返」──至少是以短暫的、斷裂的平伏姿態,以你終可掌握的節奏踏浪,駕馭你生命中的罪孽與贖還,皺曲作更深沉繁複的非黑不白。而彼時我撫裟那剪拼又名灰色的書脊,筆削如同自己的脊骨,反覆閱讀你所展示的,哪怕它再微細。


我害怕誓言,但不討厭後話:寫作二十多年,你歷經了無以名況的那些,捧吃著自己的靈魂,或僅是肉身,並始終走在前面;至於我尚在學習怎樣言說,如同你的克制,又可恣意感傷,保持疼痛。我還有太多話想說,想記得與拋棄,想得到慰解並安慰他人。但是我知道我仍要等待。你說,the night will wait,且等待,我想是的,在那magic hour之前或劫後,且等待,直至遺忘等待何物──就像我從小習慣一個人眺看海岸、橫渡黃昏。「沒有確切去向,不可停駐路上。」只願在年輕的時光裡,罪孽並未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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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緯洛

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現就讀國立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著有小說《崩末》(2023)、《卷施》(2018),文學及哲學評論散見不同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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