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邪惡到同「病」相憐/連收容所——馬玉江之「麥療法」

藝評 | by  盧燕珊 | 2019-01-03

我們的大監獄小社會,此刻更需要empathy而非sympathy,無論是對被困於有形無形的人,所謂「藝術行為」亦然。馬玉江的灣仔深夜有多重?首先,可視之為一個藉「神入」他者來「神出」自我的療程。


「場上所有的紀錄字條,積聚下來的全歸虛空,雖然一大堆一大堆數字。夜未央,很輕浮,卻聯想不到any sign of heaviness。」崑南在臉書上如是說。那天,戴Cap帽的作家手拖一個篋來看展覽,給牆上文本附加額外的「身體力行」意像。貫徹始終的,還有策展人朗天遞上一杯開幕飲料:白開水。從當年「批鬥」麥當勞到為其「平反」的觀者我,嚷著要不叫麥麥送汽水支持一下(McDelivery這個字,直至早前看世界盃才認識,球場四面被廣告包圍,就夾雜於強擦存在感的簡體中文之間)。

的確,沒多少人會在意那些隨手掉的單據,竟有如斯份量,甚或如斯重要。除非,你曾經是其中一份子,游離於某個看似與「外邊」互不相干或互不打擾的角落。那麼,2016至2017的七一前後,歷經三百六十五日幾乎年中無休的「介入」,藝術家會否由outsider變insider?從旁觀到交心?當馬玉江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因為不會廣東話所以不敢開口,我就明白了——Empathy出自心底Calling。2014年移居香港,遊魂野鬼半夜三更遇上在自家城市「流放」的人,因「同病相憐」而凝聚,孤絕個體因心靈無處安放而結連。有病的,自是導致孤絕的源頭,這座城市的管治者/操縱空間權力之人。年中有休,因馬玉江當時仍得每三個月回山東老家辦一次簽證。四季如常的等待,從他/她們手上拿取單據的行為,亦逐漸變得有點公式化。藝術,也不是醒來送上三文治的NGO。單據上幾隻手寫字慰藉,讓來自北方的人感動不已。在灣仔幾間麥當勞「自我流放」一年,如展覽現場幾個相框的敘述文字,足以寫成甚麼「老麥日誌」小說?馬玉江不要「盜用」人家私密虛構煽情故事,亦不借藝術之名佔人家便宜(因為拿起相機也是個不平等姿勢),只理性地把單據上已漸褪色的Data,以砂紙砌成黑壓壓的圍牆。在這圍牆背後,甚至沒有言說,一個交換眼神,一個點頭微笑,足以讓你我他她放下疑慮。無論有否觸發媒體對所謂「麥難民」的小篇幅報導,「夜未央」始終,首先是自我療程的年度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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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上所有的紀錄字條,積聚下來的全歸虛空,雖然一大堆一大堆數字。夜未央,很輕浮,卻聯想不到any sign of heaviness。」崑南在臉書上如是說。


馬玉江提到以收集遺物作檔案式裝置的波坦斯基(Christian Boltanski)。波坦斯基的猶太逝者過份沉重,看見牆上日月時分秒,腦海顯現河原溫(On Kawara)黑底白字的「日子」繪畫系列,還有911之後在曼克頓唐人街麥當勞當兩星期收銀員的安德森(Laurie Anderson)。2003年香港藝術節,她站在大會堂演奏廳台上,講述這些取名《Happiness》的故事。被問到「快樂」從何開始?「因為發現自己所做的事情實在悶蛋,所以得把自己置於『不舒服』位置,尋找新視野。」Laurie Anderson如是答。即使她自稱Spy,在人家生活裡搜索私伙東西,即使她聲稱做漢堡飽和CD類似,都是大量生產可口包裝,這位美國太空總署首位駐站藝術家,還是從月球觀望地球。她驚訝於麥記員工原來真的很快樂,相互之間甚至有種「camaraderie」(同志情誼)的忠誠友愛,大家為能夠迅速給客人遞上他們想要的,感到驕傲,這絕非藝術所能「落單」。


是的,城市慾望,有時極度低微,以至看不見。「夜未央」的簡約紀錄,在當下不無野心的文化活動泛濫之中,可謂難得誠實有愛。想起早前看某當紅年輕藝術家,帶領其「Live Art演員」在冷氣白牆內,以三十分鐘超慢動作重/預演「警察練習」,挑幾位觀眾玩「雙手反扣」。自提諾賽格爾(Tino Sehgal)獲2013威尼斯金獅獎,「Constructed situations」正式成為視藝策展時髦新風。這邊廂香港黑制服看來好in好cool,同時亦很偽裝,警棍盾牌只不過是小圈子白牆飾物。


世間黑白無絕對,有朝你我也可能質/量變為他/她,甚或走向朗天所指的「becoming-bare-life」(變向裸命)。不談阿甘本或陳冠中之高深,祼命,放到港產警匪片中,不就「爛命一條」,輸無可輸。就像當下香港,惟有取決於意識/意志。從北京回港半年,此刻我確實寧去真「Live Art」麥當勞多於人人打卡的「qualified life」,大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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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全球化霸權到普羅大眾收容所——「流浪者」以外,還有下午在此呆坐的老人,曾經在此義教的校長……在寸金呎土時分秒都講錢的香港,沒學食環署把路宿者趕盡殺絕,這些都是叫我愛上麥記的理由。


我告訴馬玉江,如何從一個Anti-McDonaldization變成喜歡麥當勞的人。人生第一篇譯文〈聯合國世界食物日——全球反麥當勞行動〉,刊於1989年《電影雙週刊》「閱讀都市」欄目,原文是倫敦綠色和平組織(The London Greenpeace Group)的“What’s wrong with McDonald’s? Everything they don’t want you to know” 。當時已不吃動物從不愛汽水的我,加鹽加醋批判Golden Arches符號所表代的全球化現象——跨國企業霸權、美帝快餐文化、即食消費主義等等,將所有邪惡都歸功麥當勞叔叔:第三世界饑荒、動物大屠殺、勞動力剝削……直至多年以後,它被「更高級」的「全球在地化」霸權Starbucks所取替,直至2007年,第一次讀到報章「引進」日本McD’s shelters和McRefugees,就開始密密去McCafé和麥記,買唯一能買的咖啡。後來在北京,幾個港燦吃飽飯有事沒事總愛去麥當勞,某個零下十多度大年初一,我們跟其他早已入坐/入睡的不歸家者一樣,真要感謝為人民服務的首都麥記。2015年讀到爸媽家樓下「女子猝死老麥,隔籬食客照食包」的新聞,What’s wrong with our city?寧願相信是員工旁人怕打擾她睡覺多於此城麻木不仁。


由全球化霸權到普羅大眾收容所——「流浪者」以外,還有下午在此呆坐的老人,曾經在此義教的校長……在寸金呎土時分秒都講錢的香港,沒學食環署把路宿者趕盡殺絕,這些都是叫我愛上麥記的理由。尤其是當我逐漸成為他們一部份的時候,每每晚上只能躲進去喝杯咖啡,可惜樓下麥記已不是二十四小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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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燕珊

簡稱Lo。九十年代放逐為大嶼山島民,後流落北京作teleporter。寫/拍/編/剪各款低端雜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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