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給敬而遠詩的人】詩四首：〈詩的初始：那些未曾被我們命名的〉、〈無中生詩〉、〈八難見佛〉、〈奇跡〉

〈詩的初始：那些未曾被我們命名的〉

◎李曼旎

在蘋果還不知道自己是蘋果的時候

它就已經生澀地

生成了甜美而濕潤的語言。等那個孩子

將它咬下，濺出汁水

說這東西圓潤、甘甜。

大人就會告訴他

蘋果的姓名。

如果不被這樣稱呼，蘋果或許以為

自己是一個水紅色的、疲倦的吻

流動在不同人的唇。興許那孩子也以為

自己只是一顆更加碩大的果實。

但在我們還不知道的時候

一切已有了自己的名字。那些被遺落的

還沒有被一個名稱許諾的東西，

我們將它寫下、囚禁在句中

然後命名為詩。偶爾，它們會悄悄跑出去

在另一個時空上演——在我們

還不知道的時候，那裡的人們

已經學會唱歌了。從我們被剪下來的耳朵

悄悄傳來的，平行於我們的，

不曾存在過的低沉回聲。

〈無中生詩〉

◎李俊傑

道生一，三生萬物

至於萬物，便孕育詩

盤古隨手撕開一片史詩

以至女媧造的人兒可以歌

頌

農夫寫詩，在泥土寫詩

清潔工寫詩，用落葉寫詩

醫生磨藥寫詩

病人以污穢寫詩

春天借生機而歌

冬天取死寂成詩

早起的鳥兒吃吐詩之蟲

李白燒一隻黃雀，便成就一個命題

而我不懂得寫詩

唯有用文字把他們的故詩重抄

借用裁縫的技巧拼貼

類比每一個人生

——或者神話

好讓我成為他們，甚至

超譯他們

農夫第一百次連續鋤地……

清潔工連續倒掉第一百袋垃圾……

醫生按第一百下心外壓……

病人被電擊器恢復脈搏……

——聽，心跳

在誦

〈八難見佛〉

◎洛駽

我問

佛在哪裡

彷彿蒙面站在海岬的邊緣

空氣瀰漫著鹽梅滋味

目光在重複的波浪裡搜尋

任意揮晃的尾巴

它跳停

在一隻白扇蟹的剛毛尖端

舔舐手爪，清醒感官

背後一道沒有的霹靂，閃逝

它轉頭

好似那裡快要蕩生潮花

它躍下

暫停海中央，時間倒轉起來

我問

何時有佛

當肉身滑出

金屬味的鹹水滲入扁桃心

第一次呼喚

初啟蒙的情欲

還沒有的姓名

直到觸摸寶麗萊相紙凹凸的紋路

才辨認出筆劃

和臉孔

從乳沫的皺摺

褪黃成燃燒不全的漫天星火與囈語

它都在測不準的快門裡

儘管穿越觀景窗，回頭看

垂死的蝴蝶正用一萬隻眼睛對焦

我問

佛在否

它轟然搧動

淹沒疑問的聲調

終止氣息

時間在此刻，落下

梅花朵朵開落

露水沒有棲地

它自晶鹽蒸發

共時誕化萬千事物的形象

問

聾盲瘖啞如何修道

答

見八難如佛即立佛

〈奇跡〉

◎寧霧

小風扇刮出最柔軟的颱風

閃電徹夜焊接天空和大地

秋天用風刮花水面

只好向大地賠償它的葉子

彗星睡過了頭

錯過了銀河列車

下一班車要等十萬年

腳是最高明的演奏家

一生走過的地方

都是鋼琴曲

盛夏，陽光把靈魂曬得透明

透明的靈魂跳進海裡

就成了水母

靈魂裡邪惡的部分

是水母帶電的原因

大海市場熄燈前

永恆——（這老婦人每天都來買橙）

把最後一個發光的橙放進菜籃子

所有的水產今天都滯銷

合上書本

書在書頁裡偷偷挪移著字母

用詞語下跳棋

相愛就是成為彼此的潮汐

漲潮是一句早安

退潮是一句晚安

晨起時

海浪們會把夜裡玩過的沙子放回原地

礁石大概也會被擺放整齊

被捲走的一切

都送進了深海博物館

為愛溺亡的少年

是其中最珍貴的藏品

蹲在海邊疊石頭的少女

手臂上紋著兩朵花

請仔細看，其實腳下某朵花的花蕊裡

也紋著兩個少女

每時每刻

人世間都發生著奇跡

人群中你我目光對上的一瞬

是世上最短的抒情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