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圍的神諭

創作 | by  張婉雯 | 2018-09-19

在香港生活多年,K從來不會天真到以為一個颱風可以改變這個社會;只是,巨風來襲的那個周日,他的確幻想過,翌日會否全市停工——儘管這個念頭只是一閃即逝,K事後也痛切地檢討過自己是否足夠成熟世故。

無論如何,落波後要提早出門,這點常識K還是有的。這個早上他甚至早起了兩小時——對於一頭單身狗來說,早起,基本上毫無動機可言。難道要他像電視劇的男主角那樣,一睜開眼便不可思議地朝氣勃勃嗎﹖這個世界沒甚麼讓K熱切期待;只不過跟太多的人擠車然後遲到,也不是K所願。於是,按停了鬧鐘,K不情不願地起來,早上六點半便出門了。讀書時,他也想過有一天可以搬到界限街以南;然而距離畢業的日子日遠,這個想法也就如一般的心願那樣,漸漸渺茫了。

然而這畢竟是不尋常的一天;k發現自己站在原始叢林中。面前是茂密的、依然翠綠的榕樹冠,倒豎在馬路中心;樹幹如森森白骨直插天空。K深深吸一口氣,開始這趟跋涉的旅程。首先,他掂掂樹枝,確認能承受重量,便整個人攀上去;今天穿上球鞋是明智的,可能是他一生中最正確的決定。鞋底咬實粗糙樹皮然後下跳,K跨過了第一道阻礙,繼續向前奮進——不,不能分心,他險些踏在遍地玻璃碎上;那如湖面閃耀的金光,正在誘惑遠征的旅人。K輕輕一躍,空中翻了個筋斗,總算又過一關。啊﹗我還可以運動﹗我不但可以運動,我簡直是化身成健兒,因為颱風的緣故。我是超級英雄。我是亞馬遜戰士。我是海豹特擊隊。K從沒試過如此興奮,也就忘記了亞馬遜戰士全是女人。

通過直路,接下來是海邉——「海邊」一語未免浪漫,那裡不過是被鐵絲網圍起的,泊著幾部工程車的爛地,無止境地等待被填埋。然而今日K遠遠就看見了浪——蒼白、洶湧而靜止,是膠飯盒膠水樽紙包飲品盒膠袋鋪滿一地,如同豐收的漁穫。它們是這樣的新鮮、潔淨,剛死去不久,靜靜地發出腥臭。K看看手錶,七點十五分了。K快速地繞過塑膠的屍首。K快速地穿過前面的路人。K發現他們的筆記電腦其實是盾牌;他們的腰帶其實是繩索。K必須在人群扺達前先到車站,不然,更大的災難會在前方。

然而K還是遲了。

K發現自己站在一整個部落中。族人正在等待神祇的命令。只要一聲令下,大家一湧而上,衝向把他們載往另一個時空的列車中;勤工的奬賞與遲到的懲罰同時在目的地等待,如同遍地寶石與地雷的迦南。K的鬥志剎那間消失得無形無蹤;他想逃,可是已經逃不掉了;他已被夾在人群中,前面是一個油膩的光頭,最大的路礙。更前面的前面有一條馬尾,那髮帶是他喜歡的女孩所戴的類型。K知道那是觸手可及的距離,此刻也是最遙遠的距離。

汗水。體味。肉的不溫不涼的質感……他人是自己的地獄。讀書時代暗戀過的人,K只記得她跟他說過這句。他一直以為她在拒絕他。可能不是!她在向我求助!K忽然流下醒悟的淚。可是已經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你在哪﹖」

「大圍啊﹗」

「我在等你。我們都在等你。」

「但我在大圍啊﹗」

「因架空電纜故障,列車服務維持十五分鐘一班,不便之處,敬請原諒。Your attention please…」

廣播員搭訕進來,手機上的WhatsApp信息就此中斷了。K驚愕地看著旁邊的大叔,發現他跟自己年齡相若。那個WhatsApp是預言啊﹗誠實的預言。難道你是先知?K再盯著他,直至對方的目光漠然地落在遠處:極目之處是大堂另一端的大鐘:八點四十五分。

神諭。神宣佈離棄我們了。K從沒覺得列車開動的聲音是如此動聽。上帝,我們回不去了。

「我要返工啊﹗」

K以為自己會呼叫;然後,大地震動,人們揭竿起義。不,他不是先知,也不是超級英雄或亞馬遜婦人。由始至終,K只是一條住在新界北的單身狗,想奮發但茫然,從現在直到永遠。阿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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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婉雯

香港作家、小說家,香港理工大學中文及雙語學系導師,著作有《甜蜜蜜》、《微塵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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