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劉以鬯的陌生人】天涯歌女(So Poetic Remix)

小說 | by  楊天帥 | 2018-08-24

國際飯店如一支古銅色的巨大鐵杵,矗立在老上海的中心。門外的南京西路煙霞瀰漫,加上七月火炙似的炎熱,自冷氣開放的大堂出去,脖子便是勒緊似的難受。


坐37號巴士到7天連鎖酒店,check in 時天已泛黃。行李擱在門邊,我躺在床上看煙霧感應器燈火明滅。看完起身,打開電腦,重頭翻看資料︰周容予,1918年生於上海,華文文學編輯傳奇,大半世紀以來發掘作家無數……敝網老總是個文學迷,聞說其回憶錄出版,不惜額外開支,也要派員北上訪問。


「有些事情不知道明天還有沒有機會。」他說。


如是我來到上海。


按周老頭指示到國際飯店咖啡廳,打招呼,遞名片,準備放下錄音筆,然而他卻搖頭。


「穿件西裝,明天再來。」



我穿的是Polo恤、牛仔褲,雖與他的白襯衣、紅領呔、灰色西裝外套不匹配,但又如何,我又不是幹財經版。十年文化編輯生涯,從來沒有訪問哪個人要穿西裝的。



怎麼辦呢,我想。將行李箱翻了一遍。當然沒有西裝。我連在香港都沒有西裝。想請示老總,但Messenger連不上,Gmail連不上,WhatsApp連不上,公司網站也連不上。只好IDD。他聽畢後說︰「今晚去買一套,買好一點的。」


我掛線。出門去食小楊生煎,食了四隻,步行二十分鐘到外灘。 十里洋場燈火如晝。黃埔江畔,世界各地的遊人叫嚷、世界各地的小孩哭鬧、世界各地的情侶自拍。兩男一女在路邊吵架,我看熱鬧,看到散場才去找G2000。全套西裝連皮鞋,盛惠一千八百三十六元人民幣。試身時我照看鏡中自己。鏡子往後挨放,這讓我有一種浮升的感覺。然而我明白那只是我的感覺,對更多人來說這才是貼地。那甚麼叫離地呢?著底衫、 食打冷,辯論華文小說的根到底來自東或西。



只有火星人才會辯論華文小說的根到底來自東或西,回酒店時我想。


翌日,翻不了牆的我如同殘障,只好到處晃蕩。下午五點,回到酒店,我洗好澡,扣好鈕,gel好頭,還刷了牙,在「PARK HOTEL」的招牌下抽煙,大模斯樣進店。咖啡廳在二樓,雖說是咖啡廳但像live house,有舞台,舞台前還有個寬敞的舞池。我在與昨天同樣的位置找到西裝骨骨的周老頭。


「周老先生晚安,請原諒我昨日失禮。」



他朝我頷首。終於能做訪問,我避談衣服,談他合作過的作家,編過的書。周老頭說話條理分明到可以直接刊登。這一點我非常佩服。該問的問完。


「接下來,想請教老先生關於『品味』的問題。普羅大眾往往對文人有種想像,覺得他們高雅、 富品味,出入高級場所、與名流結交。然而老先生想必認同,現實是兩回事。一般文人生活與西裝和大飯店基本上不沾邊。周老先生怎樣看?」


周老頭笑。「你喝紅酒嗎?」


「喝的。」


他揚手向侍應要一支Côte de nuits。發音純正。


「你最近不是寫了一篇小說叫《老店》?」


「……受寵若驚。」


「我可沒寵你,不過互相尊重而已。你訪問我,事前要做準備,那我也應該準備。你記得自己是怎樣寫和子的衣著嗎?」


我試著回溯和子形象,但她的身影總是構成不起來。


「當然不記得,因為你只寫她穿白色連身裙。你那些小說的女主角,全部都穿白色連身裙。所以你的小說角色沉悶得要死。她們或許很有內涵,但小說不是精神分析報告。穿著校服的司馬莉,穿著紅色旗袍的司馬莉,穿著紫色過腰短衫與白色過膝短裙的司馬莉,穿著三點游泳衣的司馬莉,每個司馬莉都不一樣,這是衣著。」


「可終究只有一個司馬莉。蓋在她身上的只能是誤解,不是嗎?」


「年輕人,小說就是由誤解構成的,沒有誤解就成不了小說。」



侍應端來Côte de nuits,周老頭試酒,向侍應點頭。侍應倒酒。好酒。


「小說是小說,現實是現實。」我說。


周老頭又笑。


「是嗎?」他只是問。


餐廳光線轉暗,四個加起來超過三百歲的老樂手登上舞台,最後上來一個穿旗袍的女人,約莫三十歲前後,捲髮在腦後翹起。女人向食客投眼波,一個微笑,二胡便響,緊接是小提琴、揚琴、爵士鼓。那是周璇的《天涯歌女》。幾對情人躂躂滑入舞池。



周老頭細細啜紅酒︰「我第一次聽這歌是十九歲,到現在八十一年。我喜歡這歌,每年聽,打仗時也聽。惟一聽不到是文革時代。你知道這種歌是唱不得的,一唱就要批鬥。我沒唱也被拿去批鬥,因為我是知識份子。」


他繼續說︰「那時我以為再也聽不到這歌,沒想十年後又可以聽,到現在還聽。只是人們對知識份子的尊重,似乎是永遠被革走了。三十年代我做編輯,寫文章,雖不算高尚職業,但好歹人們還是恭敬。現在,除非你是做生意、搞科技。」


我灌一口酒。


「慢點喝,這不是啤酒。」周老頭說。


《天涯歌女》之後是《夜上海》。我點煙,一個年輕女人走來,與周老頭親熱打招呼,靠近他含笑耳語。


周老頭對我說︰「這女孩是最近嶄露頭角的作家,文章寫得非常不錯。她邀我跳舞,可我哪裡跳得動,你幫我陪陪她。」


我不懂跳舞,但還是站起來。


《夜上海》之後是Mood Indigo,節拍拖長,光線更暗,只餘下一盞微弱的紫色射燈。射燈下我想像眼前這名女伴的衣裝︰那是一件繡花的暗紅色無袖旗袍,立領收腰,勾勒出的曲線如陶瓷。左邊腋下引出一朵薔薇花,如活物往胸口糾纏過去。臀部以下開叉,踏步時可以看到整條大腿。還有在地板上如蛇竄動,那雙尖頭、黧黑的高跟鞋……


「我叫Lily。」她說。


她搭我的肩,我摟她的腰。


「你是香港人?」


「土生土長。」


「幹哪一行?」


「編輯。」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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