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文誌:似水網界、幻海流年

散文 | by  陳智德 | 2020-12-30

都市已成幻海,遠景不見,仍不知為何而航行,我自脆弱欲裂的舊刊,編整都市流逝前心語,另建文字搭造的木船,船邊身後,莫不是你流逝的似水數碼、虛擬年華!在這被稱為「5G」的大幻新網界,網內無盡,網外無常,何因到此?我百思仍莫辨,卻聽得那狂生柳夢梅仍半哄半騙地說: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柳夢梅的幽夢言說,美則美矣,怎麼今時聽來,活像一介網路大騙徒!


一、視乎我們對流逝的感應


樂曲一開始,提琴手收起琴弓,以手指撥弦,規律而短促的中提琴撥弦音,重現水滴般流逝時刻,教聽者同時感應,當下此刻,莫不是逝者如斯,就如此不捨晝夜或今昔了嗎?步和那逝水樂時,歌聲低沉內歛:「望著海一片/滿懷倦/無淚也無言」,歌者不願過多傷感卻掩不去深藏的滄桑,唱至「心中感嘆/似水流年/不可以留住昨天」這句,她放棄掩飾神傷,無法不流露出一絲激動。


梅艷芳主唱的〈似水流年〉,原是日本音樂家喜多郎為同名電影所作的配樂,其後名以Delight,收錄於一九八五年出版的大碟專輯《西方(Towards the West)》,專輯第一首曲Auspicious Omen,是電影《似水流年》首幕,客運車在顛簸山路蜿蜒前行時的配樂。嚴浩執導的電影《似水流年》以女性角度講述回鄉之旅,從今昔對照、城鄉對比當中,描劃一段恬淡無波的三角關係,特別以兩姊妹為主要視角,襯托出更幽微的女性情誼,而在鄉情、婚戀愛情、姊妹情與大地的變幻之間,百年古屋內舊物尚存、古村老樹尚存,唯年華似水消逝,誰能傾聽水滴蒸發前的言語?誰能捨棄鏡像仍能看見自己?


我想起一九六二年的同名粵語片,左几導演、張瑛、白燕主演的《似水流年》,改編自張恨水著於一九三○年代初期的「三大時代」系列長篇小說之《似水流年》(又名《黃金時代》),小說中的黃惜時嚮往城市生活而離開鄉鎮,卻在城市墮落心志,最後遭遇連番挫折。城鄉對比本是五四時期至四○年代中國小說的重要主題,戰後至五○年代初的香港小說和電影一再發展這主題,在那二元對立的冷戰時代,左翼文化人同聲批判城市異化,並寄喻返回中國大陸才是最終出路,小說《蝦球傳》、《窮巷》,電影《珠江淚》、《細路祥》、《一板之隔》等等都是例子;左几導演的《似水流年》沿用城鄉對比,再強調浪子回頭的倫理主題,以歸鄉為浪子的出路。


嚴浩導演的《似水流年》同樣有城鄉對比的結構,來自香港的女主人公許多年後返回汕頭鄉間探親,感覺美好,回顧並覺醒城市生活的局限,但電影結局沒有叫她留下,仍是返回香港,電影透過懷鄉與姊妹情的描劃,更多反映女性成長的歧路,鄉村仍作為人心寧靜所歸,電影營造美感意境,特別兩老人兄弟在古樹下鍛練太極一幕,相對於政治口號、教條或任務,電影更重視呈現藝術意境和人文關懷,由此達致一種對政治的超越。


在一九八四年公映的《似水流年》影片中段,姊妹情與婚姻的對比描劃之間,響起後來名為Delight的主題音樂,而在電影結束一幕,顧美華結束返鄉之行,在渡頭與斯琴高娃握手話別,鏡頭轉為遠景,再現出茫茫大海中的孤舟,隨著片尾字幕製作人員名單而響起的,是梅艷芳主唱、鄭國江填詞的粵語歌〈似水流年〉:


望著海一片 滿懷倦 無淚也無言

望著天一片 只感到情懷亂

我的心又似小木船

遠景不見 但仍向著前


沙上的足印尚且短暫,遑論海上船過濺出的浪,我們無法在海上留痕,但歌者的聲音仍飄浮海面。影像好像脫落的底片,我想捕捉那比我長久的笑語,只一聲;想又如何?消逝的聲音聽不到了,但總有一部份的呼喚留駐雲外,另一部份的呼喚在我們行走的時候,逐漸後退,那速度要視乎我們對流逝的感應;而歌曲〈似水流年〉要呈現的速度,是一種近乎時鐘的速度,卻是我們現實生活中,因慣於流逝而忘卻或已感覺不到的速度。


二、夢裡無盡,夢外無常


〈似水流年〉的原著音樂結構是一組八個小節的循環,它的和弦組合,尤其中段從簡約平淡而逐漸激昂變化的電子合成器與弦樂交響合奏,加上那時鐘般規律而短促的中提琴撥弦音,十分類近於歐洲巴洛克時期音樂Canon in D的管弦樂合奏版本,相信喜多郎作曲時曾參考甚至是演化出,而香港樂人黎小田把喜多郎原曲改編為中文歌曲版本時,因應流行曲的結構改寫了個別樂句,尤其在副歌部份。


最後鄭國江據黎小田重新編曲的版本,填上中文粵音書面語歌詞,如果我們細聽從德國音樂家Johann Pachelbel(1653-1706)的Canon in D到喜多郎的Delight,再聽黎小田重新編曲的〈似水流年〉,當可感受那音樂意境的永恆無盡;相應來說,不同時代的樂人、歌者,似乎在取笑人間的驟變無常,然而,無盡與無常的界線在哪裡呢?「似水流年」一語的更早淵源至少追溯至湯顯祖的《牡丹亭》,在「驚夢」一齣開場,杜麗娘詠嘆春色無常易逝:「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未幾在園內入睡,卻在夢中遇見柳夢梅,小生折柳相贈,麗娘意馬心猿低問:「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夢梅半哄半唱而答曰:「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在幽閨自憐。小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那夢兆的關鍵,原是一種「斷井頹垣」般的對於流逝的覺悟,卻由此無常的詠嘆開始,造就了從「驚夢」、「尋夢」到「魂遊」的一段無盡。


無盡與無常的界線在哪裡呢?是否,有無常自然有無盡;無盡依附於無常,亦由無常化生出無盡,永恆與驟變,亦復如是(我百思仍莫辨,自己到底在講什麼)。想到這裡,似有樂音撫慰那驟變的感傷:「心中感嘆/似水流年/不可以留住昨天」,卻也仍是那無常,以流逝呼喚非流逝而無從領受覺悟的永恆,夢裡無盡,夢外無常,何因到此?我百思仍莫辨,只有那狂生柳夢梅仍半哄半騙地說: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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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乘著那破敝老帆船


電影《似水流年》一九八四年九月在香港公映,主題曲〈似水流年〉的歌者梅艷芳,當時尚差一個月才滿二十一歲,卻出奇地精確演繹出歌曲的滄桑,其實也並不十分出奇,因她早有一般少女想像不到的人生舞台經驗,因家境清寒,自小已隨姊姊一起,姊妹二人用「依依」和「依娜」為藝名,在荔枝角的荔園遊樂場、新蒲崗的啟德遊樂場以至港九不同場地的歌壇、歌廳、酒廊,多年來賣唱以換取生計,任歌聲多旖旎,也難穿透喧嚷亂紛紛,嚐盡了人間冷暖。


那是六、七○年代,一個迷亂、掙扎中的香港,黑社會猖獗、警察普遍貪污、市民大眾居住在狹隘空間,甚至逐漸接受這是無可如何……你說的我們都了解,或至少有所耳聞目睹,但從未料到過渡至八○年代初,香港社會還未及消化許鞍華《胡越的故事》、《投奔怒海》等電影暗喻對未來的不安,歷史卻忽然到了製作《似水流年》的階段:嘗試窺探那不安源頭的內部,思考那鄉情是否從認同的縫隙裡超越,不惜讓身軀闖入那源頭內部的氣息間,真正接近了,卻洗不去莫名的失落:


我的心又似小木船

遠景不見 但仍向著前



也許幾代人都曾在那破敝的老帆船裡,歷經浪蕩掙扎,上一代攜伴著年青一代嚐盡艱困,胼手胝足,篳路藍縷,八○年代竟駛入一片想像不到的浮華,一抵岸卻旋即步入更不確定的喧嚷人寰:


誰在命裡主宰我

每天掙扎 人海裡面

心中感嘆 似水流年


舉世人們乘著那破敝老帆船,不知飄流何地,一切倏忽變幻,起落迷惘間還有誰聲嘶力竭地堅持問詢,一句已虛脫疲憊的「誰在命裡主宰我」,遑論追問這蒼茫大地,茫茫時代,卻是誰主浮沉?


四、誰使我掙扎在這茫茫網界幻海


梅艷芳以她特有的沉厚而蘊藉唱腔演繹〈似水流年〉,開始時內歛地似帶著沉思,又似迷惘,當唱到「心中感嘆/似水流年/不可以留住昨天」,她特別以較重的停頓強調出「不可以留住昨天」的沉痛,緊接她唱腔一轉,回復低迴的感嘆:「留下只有思念/一串串永遠纏」,這時我們感受到一位女性對飄泊生涯的感懷,至過門音樂前的收結停頓句:「外貌早改變/處境都變/情懷未變」,我們感應到女性特有的對容顏狀況、色相變幻的敏感,同時訝異於那早生的豁然,對處境與情懷的變與不變,演繹出屬於孑立女性更強韌的自主。


這時過門音樂由雙簧管樂手接過另一八小節的循環,回到歌者再一次低迴的感嘆:「留下只有思念/一串串永遠纏」,再循環一遍、兩遍、三遍,喋喋絮絮地,任歌聲樂音似生命願帶著強韌的自主而漸杳。


樂音何往何存?莫若那六朝文人庚信哀悼一位早逝女子的墓誌銘所說:「山川奇事,風月無情」;梅艷芳在八○年代的香港也締造出一種「山川奇事」,只歎香港本身實比風月更無情,一切原地舊物無存,我在腦中每每極力重組,徒然放映出一格一格破裂的幻燈。


「望著海一片/滿懷倦/無淚也無言」,今天的香港失去了實體,只餘一片網際幻海,我望著它,已太疲倦,誰不是無淚無言。「我的心又似小木船/遠景不見/但仍向著前」,連那破敝老帆船也退下了,我以心另建木船,只因都市已成幻海,遠景不見,仍不知為何而航行,船邊身後莫不是你流逝的似水數碼、虛擬年華!


「心中感嘆/似水流年/不可以留住昨天」,一切流逝莫若流水,本是自然,它本應流逝,我也不願流水停留,而我的年華也無妨流逝,只是在幻變中感到,有時年華不是流逝卻是在勸說我投資「保你大自願醫保計劃」和「冥通銀行可扣稅延期年金計劃」,真要命!但是,我有什麼值得讓這年華來勸說我投資呢?我痛惜、不捨它的流逝,願意永記、懷念那流逝前的無盡永恆年華,但當它不是流逝而是在勸說我投資,到底,我有什麼值得讓這年華來投資呢?


「外貌早改變/處境都變/情懷未變」,什麼時候那女子或男子的外貌已不再在乎?我們穿過什麼時裝?追求或抗拒過一種怎樣的髮型?外貌不再在乎,可能了悟到處境色相變幻,但更重要的應是那情懷,我們最在意的,想問也問不清。失落了怎樣的情懷?我們相信過一個怎樣的未來?勉力在這世界留下指爪般文字記印,想不到這世界轉眼就把那跡印傾倒,想問也問不清。


在一處半山之巔,向空茫處伸手想要抓住些什麼,只落得一副雲幻般的臉;就在那半山之巔,萬千流逝的塵埃中可會有我?我是否竭力想抓住些什麼?列車交錯,人面飄幻,我在生命的縫隙尋尋覓,只落得一副雲幻般的臉,一副雲幻般的臉。又在一處網界幻海之濱,遇見那成形於一五九八年《牡丹亭》成書之時的狂生柳夢梅,四百二十二歲的他一時展示美男照一時展示美女照,我不知應反眼還是覺得好笑,唯有忍氣一問:「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那知他仍半哄半騙地說:「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好一介資深專業的網路大騙徒!


「誰在命裡主宰我/每天掙扎/人海裡面」,為何掙扎大概不重要,更重要是為誰而掙扎?在人海,或如今的一片網界幻海,誰使我每天掙扎,在這茫茫網界幻海?為要換取一種失落於現實人海的溝通,告訴自己仍可以向另一認識或陌生的生命喊話?連上課、日常工作都逃不出浮沉網界,或竟只是為要換取更虛幻的貨幣?我們辛苦吞下毫不味美的貨幣,還未咬碎就要交稅,我是說,還未咬碎就要嘔吐出部份餵給網界幻海好讓我可以上網來交稅!我快沒電,氣息所剩已無幾,誰使我每天掙扎,在這重重不滅的網界幻海?我想抓住那閃逝人面,想知她是否仍在現實人海?我情願與那閃逝人面一同掙扎人海,總勝過在此不息網界幻海,我情願與經常茫然的人面在現實教室,也不願墮入無氣息無動靜的視像網界教學幻海:「望著海一片/滿懷倦」,人海也好,網界也罷,韶光似幻,世態如流,只想看一眼,一雙「實時」的真正在看我的眼。


〈似水流年〉八小節的過門音樂後,歌者梅艷芳再一次低迴感嘆:「留下只有思念/一串串永遠纏」,這樂句循環一遍、兩遍、三遍,眼看我們就在這半自動半被動的情況下,逐漸退出現實人海,游出更遠,遠至如今快到另一個被稱為「5G」的大幻新網界,原諒我喋喋絮絮地,願攀附那歌聲樂音似生命何妨帶著最後一絲自主而漸杳。


香港詩歌的轉折:《市場,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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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智德

詩人,作家,曾任香港教育大學文學及文化學系副教授,著有《根著我城:戰後至2000年代的香港文學》、《地文誌:追憶香港地方與文學》、《這時代的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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