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之前,我曾經寫過《市場,去死吧》的評論,覺得陳滅可謂狂生。此書初版於2008年,至今十年有多。香港歷經各種社會抗爭至今,許多文藝、道德甚至國族觀念都大有不同,重新嘗試在香港詩歌的脈絡為這批詩作找尋一個更適合的位置,正是時候。
此書第一個觸目之處是其書名。《市場,去死吧》這書名出自陳滅的同名詩作中的詩句。這句詩不避口語,帶著強烈的咒罵,語氣憤恨,情感非常突出。
市場,去死吧!
但市場去死又附送兩倍優惠回贈給你
然而,咒罵之餘,接下來的一句同樣值得玩味。那就是,無論你如何反抗,市場都能把你收編,然後對你雙倍奉還。全詩「以市場,去死吧!」此句感情最為激越,緊接而來的一句卻是徹底的反高潮,氣氛慘淡悲涼。配合全詩以言,整首詩的結構與「市場,去死吧!」的意思和激越姿態恰恰相反,乃是細寫「市場」如何馴服所有人物制度,然後將其商品化。陳滅在詩裡並不是摧毀市場,也不是描寫他如何嘗試摧毀市場。他在市場巨獸面前其實是無計可施的。「誰人忽然曉得了憤怒/轉眼又被憤怒的對象馴服」。他在詩歌裡的角色不是一個抗爭者,而是一個提問者:「為什麼不問什麼是生活?是怎麼計算的?」他質問,他點出香港經發展對師生、對所有香港人的折磨,但下一步呢?詩人、香港人究竟要怎樣才可以擺脫這個困局呢?對此,陳滅的詩作並沒有勾勒出這個願景。他無法為自己指引一個出路。面對市場,他是絕望的。
假如我們的參照面是也斯、葉輝、甚至鄭政恆,這條生活化、地誌文學的香港詩線索,陳滅這本詩集是抗世而激昂的。然而當我們的參照面是淮遠,那就會有截然不同的結論。淮遠的〈沒有體育精神的人〉、〈賽馬日〉,寫於七十年代,這兩首詩都是寫現代人在市場經濟下苦無出路的困局,可算是〈市場,去死吧〉的先聲。在〈沒有體育精神的人〉裡,淮遠需要參加一個跳樓比賽。但無論他如何拼命努力,他也無法改變自己只是經濟市場的棄子。他抵達終點之時,便是他喪生殞命之時。「即使我一馬當先降到終點/勝利的也不會是我/勝利只屬於主辦人/和觀眾」。於是他果斷地中途退出這個跳樓比賽。淮遠退出比賽,看似是沒有體育精神,實則卻是對自我的救贖。面對現代經濟的壓迫,淮遠不止提問,更是毫不猶豫地抽身,斷不同流合污。至於在〈賽馬日〉裡,淮遠則被安排駕著「五彩卡車」去撞死賽跑的人。這些參賽者就是「賽馬」。然而當他看見參賽者竟然有小孩,他終於醒悟過來,猛地將卡車右轉,避開小孩,撞向這個殺人經濟體系之下的幫兇和觀眾:「在下了注和沒有下注的觀眾的驚呼中/向人行道/直衝而去」。淮遠不單提問,而且反擊,甚至是同歸於盡。
向後望,陳滅的觀察早在70年代已經有淮遠,而淮遠不單提問,更加提出抽身、反擊甚至同歸於盡的不同答案。如果把癌石寫於70年代的〈警察〉也加入對比之列,陳滅與70年代初的詩人的差異就更為明顯。面對壓逼,癌石是要用核子彈和對方同歸於盡,而且還要用酷刑向對方加倍報復。陳滅的詩歌相形之下,實在稱不上反抗,只是謙謙君子。向後望,由2019年持續至今的反送中運動,香港人不單在詩歌裡探討反擊的必要,更真的從社會、經濟、政權發動「攬炒」反擊。因此陳滅詩歌在香港詩的重要性不可能在其向政治社會經濟反抗,更不在其前衞激進。在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就需要重新發掘〈市場,去死吧〉在其他方面的重要價值。
這是一個需要從香港詩歌史看待的問題,需要從香港詩歌的發展脈絡去思考。也斯從70年代開始,有不少地誌文學的嘗試,並且標舉「生活化」為本土詩歌的特色。〈中午在鰂魚〉、〈北角汽車渡海碼頭〉、〈折建中的嚤囉街〉、〈新蒲崗的雨天〉被譽為經典。流風所及,不少香港詩人亦競相效法。等而下之,則淪為創作公式,漫遊香港地方街景,約略配合歷史溯源,然後抒發當下的個人困頓,總能穩穩當當,寫出一首看似規規矩矩的香港詩。這亦無可厚非,詩歌創作就是在傳統中繼承、騰挪、演變。能夠超越傳統的詩人只是鳳毛麟角。「最好而被忽略一陣子是正常的,正如超級而被忽略一輩子也是正常的。」 陳滅在《市場,去死吧》亦有地誌文學之作,〈灣仔老街〉四首、〈昨夜的渡輪上〉、〈北角之夜〉。也斯的地誌文學總是迴避國族問題,他更多的關注其個人情感的困頓。而陳滅的可貴之處在於他嘗試將地誌文學結合經濟甚至政治問題去討論,而不是採取漫遊者般迴避問題的取態。〈說不出的未來———回歸十年紀念之一〉就是最好的例子。
什麼是未來?我們尚要等候,但他們的公司已先抵達
他們為我們設計的未來了,寬頻人、問卷人、保險人
是時候回家,還是去唱K,喝一杯,還原為一個人?
世界就是這樣?時代換了什麼型號,電器人?
購物人已結業,自由行都打烊了,旺角才更抖擻
信用人要不要提供優惠給寬頻人?問卷人互相詢問?
誰都知道那不是真正的調查,誰都不在乎
這裡是旺角,西洋菜街、通菜街、豉油街
從一九九七出發,經過九九、零三,還有什麼新聞?
只有十年前的人,留下將來的形狀,一些詢問
寬頻人、問卷人、保險人等處理,早已廣為論者所欣賞,此處亦不絮煩。值得留意的,是地誌文學在陳滅手上不再止於克制內歛的情感,亦不止於個人困頓。當也斯在鰂魚涌概嘆「有時工作使我疲倦/有時那只是情緒」,陳滅在「旺角,西洋菜街、通菜街、豉油街」不單是為自己而寫,為各行各業被工作「異化」而寫。他不單寫別人的絕望,更透過別人的絕望反映折射出自己的絕望。而且他更將這各種異化置於九七回歸這個政治環境之下。換句話說,我們在經濟層面和工作的異化,其實就是來官商勾結的中港政權設計。「他們為我們設計的未來」其中一項,就是永遠改變香港社會的「自由行」。大量的內地旅客令到樓價、物價、租金全面高漲,市場嚴重依賴內地。未來會變好嗎?「從一九九七出發,經過九九、零三,還有什麼新聞?」詩題:〈說不出的未來〉就是暗示未來不會變好,甚至每況愈下,被內地的政治經濟同化收編再不是新聞。簡單而言,陳滅的地誌文學,並不止在描寫旺角、而是叩問生活在這個地方的人的前景和絕境。反觀也斯〈拆建中的嚤囉街〉,也斯既不會處理為什麼要拆建、誰負責拆建、誰會得益、誰被壓搾,這些問題都不是其詩處理的範圍,他更集中處理的是街景描寫,他要表現的是嚤囉街這個地方,活在裡面的人反而不是主要的描寫對象。
陳滅的重要之處必須放在也斯這條脈絡裡才能充份顯示其價值。除了在發揚也斯地誌文學,亦是將香港詩從也斯那種謹小慎微,內歛克制的詩人個性中解放出來。〈市場,去死吧!〉顯示了憤怒、怨恨、呻吟、通通都可以為詩。詩歌並非一件不痛不癢的事。詩歌也並非只是在閒來漫游城市的雅事。香港詩歌在陳滅手上,由一種中產階級的「生活化」,轉而向淮遠、癌石等個性突出的詩作靠攏,向社會和現代的市場經濟提出質問。「生活化」的意涵變得更形豐富,進一步包括了被社會體制邊緣化的基層的困局。同時,香港詩人的情感和個性終於在地誌文學裡突破了街道地景,重新成為詩歌的重點。「個人風格」終於在「傳統風格」面前稍佔上風。當然,他這個轉向並不徹底,但在也斯如此龐大的陰影籠罩下,陳滅仍然是破格而難得的。
另一個值得留意之處是陳滅的語言。葉輝在詩集序文〈「孤絕的反抗」與「消極感受力」〉說:「好在世界於陳滅始終是詩,不是散文,更不是論文。」然而,世界於陳滅雖然是詩,但其表達方式縱使不是論文,也是接近散文語言的詩。他的詩作傾向分行工整,甚至每行的字數一樣。而且陳滅偏好以結構思考,組詩在《市場,去死吧》在所多有,〈回歸十年紀念〉七首、〈灣仔老街〉四首、〈貝拉.塔爾組曲〉,皆是此中例子。他對結構的偏好,亦令人注目。「十四行詩」的結構連篇累牘,書中的卷一、卷六合計超過十五首。他對於題材內容非常自覺,類近的題目、題材、意念因此在詩集裡因此不斷出現,如〈垃圾的煙花〉、〈垃圾的旅遊〉、〈垃圾的起源〉、〈垃圾的研究〉,又或者是〈早班列車〉、〈夜行列車〉、〈恐佈列車〉、〈西線列車終站〉,皆可証之。陳滅的寫法也傾向鋪陳,〈說不出的未來———回歸十年紀念之一〉,其詩句與詩句之間邏輯清楚分明,絕少有突如其來的跳躍式巧喻。他的語言力量不在精準的比喻,而在刺穿社會經濟的真相:「誰都知道那不是真正的調查,誰都不在乎」,「世界就是這樣,不用問,還要這樣繼續下去」,一切都只是身不由己,虛應故事以進行更多的欺騙。所以說陳滅的詩歌得力於結構和傳統,雖然其詩歌所展現了孤絕的個性,但其個性轉折是不徹底的,他的語言依舊繼承著也斯的平白直接的散文化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