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聖者

散文 | by  七面骰 | 2020-12-07

坐在吉普車,隨公路通往蜿蜒的西藏,一彎又一彎,一山又一山,有一身影,任怎樣追趕,怎樣貼近,仍是那麼的遙遠,那麼的孤伶伶。


每每出現,我都想細看,但一眨眼就不見了。剛好有一回在路旁歇息,前頭有個人走得很慢,很慢,邊走邊停,邊停邊拜。身披暗紅藏袍,頸掛銀白念珠,走三步,停下,屈膝,合什,唸經,叩頭;再走三步,停下,屈膝,合什,唸經,叩頭;又走三步,停下,屈膝,唸經,按掌,叩頭,伏地。那是老婦人的臉,歲月纏住了皺紋,眼珠深邃有神,直直注目︰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


司機說她是朝聖者,要去拉薩大昭寺。一出家門,就要三步一拜,一寸輕慢不停。遇到山澗溪流,要算好中斷的距離,頭叩足叩完才涉水。前行復前行,關山不隔,風雨難阻,不知幾年幾月方至聖殿。朝聖是藏人的夢想,有些人去過一次,有些人能去三次、五次——當然也有些人,中途凍餓而死,一次也去不了——然而就算倒下,頭髮也會由後來者收起,帶到釋迦牟尼的等身佛像前。


路難行,行行重行行,是死是生,靈魂歸處,仍是心之所願。


不知多少次,在崇山峻嶺間,陰雨綿綿,泥濘處處,望出窗外仍見人孤身叩拜。方向一致,動作一樣,也漸漸分不清,到底哪個是哪個?


此前,母親一知我要去西藏,便仔細叮囑:「從四川出發最好,坐大巴走川藏線,日頭在車上看風景,晚上在旅館睡覺,六、七日就能到拉薩,一天車費才一百元,吃住跟着當地人,十來二十元一餐飯,四、五十元一個床位,再從拉薩坐五百多元火車回廣州,算起來二千也不到。可別包車,別浪費錢!」


聽後有點尷尬,只得低聲說「找了朋友,幾個人包車,價格還可以」。她追問要花多少錢,我說「一千幾百」。接着又問每天吃住怎麼算,我說「不太記得,總之花費不多」。她見我支支吾吾,白了一眼說:「不貴不貴,怕也要一萬幾千了?你啊……現在有本事,學會用錢解決問題,巴閉了,去旅行哪像我辛苦?」


是啊。你旅行去得辛苦,只因家境不好,現在我都已自立,自己賺錢自己旅行,又叨嘮甚麼呢?一直不懂,為何到了今天,衣食都不缺,也不願意享受一下呢?


記得有次和她到台灣,提前訂好酒店,房價明明四百卻只報二百,她還一路抱怨,說二百元也不便宜,老揶揄我揮霍。有天到了九份,看到漫山墳塋,她很是不安,嚷着要走,說以前去過基隆,知道火車站附近有旅舍,四五百台幣就能住一晚。我心裏嘀咕:這甚麼時代了,還老想着從前?但隨你喜歡,讓你見識世道艱難也好。別老罵我財大氣粗。


巴士甫至基隆,豆大的雨點把天空蓋得像黑布,密密麻麻鋪個滿街。母親茫茫張望,車水馬龍,高樓聳立,印象中的旅館,竟失去了蹤影。十年人事幾番新,那曾到訪的基隆,是不復再了嗎?看了又看,徑朝「飯店」的招牌走去。我穿着日本製的防水外套,撐着雨傘跟在身旁;她濕了半邊身,披肩都浸成了深紅。我說要把外套給她,她卻一味往前走。職員說雙人房一晚二千,她皺着眉頭:「太貴了,我們找別的……」轉過頭來又喃喃自語:「太貴了……太貴了……」見單薄的身影在風雨中飄搖,不禁自責,暗悔不應賭氣。一家一家賓館走入去,又一家一家的走出來,滿臉狐疑,唸唸有詞,總在問為何竟能這樣貴?「四五百港元一晚太不值了……」愣然佇立,在凌亂交錯的時空中這樣迷惑。我不忍她東遊西蕩,徐徐勸道:「這家算是便宜,就住下吧……反正都是我付錢。」沒想到她馬上發難:「你有錢就巴閉了,現在我就是要教你怎樣省錢!」


啊?甚麼?我算是「有錢就巴閉」嗎?自小旅行,就是要省錢,那些綠皮車,夏天像蒸籠,冬天像冰箱,塞滿了人,瓜子殼滿地,煙味與汗臭薰天,身在其中氣都喘不過來。曾經坐廿四小時到湖南,三十六小時到北京,還有四十八小時到敦煌,不休不眠,腰板由彎曲到僵直再彎曲。難道獨我沒有捱過苦?


又走了兩間,有一千三的,有一千五的……走到廟口夜市時,突然她說累了要休息,不顧地上骯髒,撿了塊紙皮就坐。還昂昂然喊話:「不找了,回火車站過上一晚吧!那兒有水可斟有地可睡,一毫子也不用,我就不信要花這幾百塊!四百元港紙能做很多事了……這樣花費,是折墮……是折墮啊……」我再聽不下去,厲聲罵道:「怎麼你一天到晚老想着錢錢錢?我們來旅行,你說要瞓街?幾百元有甚麼大不了?你就是吝嗇,幾十年都是吝嗇!從前家貧就算了,現在我們兄弟好歹能賺錢,缺幾百元會餓死的話,那就餓死吧。還有四天才回港,是不是要晚晚瞓街?」


現在回想,這些說話實在不應出口。你從前很苦,要靠綜援養活我們三兄弟。老是吃鄰居送來的菜,衣服沒有買過,常受白眼,被人譏諷是女人做得不好,丈夫才會跑掉。那時勉力維持,把錢留在身邊也無可厚非。但我們都長大了,你連老人卡都領了,難得去旅行,卻堅持要露宿街頭,我這做兒子的情何以堪?要母親睡車站,我怎樣向人解釋?


搶白了一輪,愈說愈激動,也許我很兇,也許她很累,終於,她緩緩站起:「走吧,一定要最平的,可別騙我。」一聽,沒好氣笑道:「怎能騙你,剛才你不是逐家問過嗎?」


她挽着我,我撐着傘,一步又一步,終找到地方安頓。


奔波了三小時,她一入房就睡了。站在窗前,凝視那髮鬢,如雨水般花白,還有那面容,被疲累蹂躪得徹底,不禁想起那個身影——搭着半濕披肩,拖着行李車,傴僂在雨中。剛才臉頰是掛着淚串嗎?抑或只是雨水?


她小時候在緬甸,家中有傭人,生活得很好。後來隨父親回流中國,財產都被村幹部磨蝕了。試過一天一碗稀飯,或半個蕃薯,甚至只吃樹皮。後來得到親戚幫助,從星加坡匯來大款款的鈔票,整家才能移民。正值美好年華,認識了一個偷渡來港的大學生,兄弟姊妹都覺得男的吊兒郎當,可她獨愛其人滿嘴詩詞,出口成文。沒多久生了三個兒子,一家很窮,住過觀塘寮屋,住過深水埗後巷(天熱的晚上要到公園避暑)。一搬到了公屋,卻發現這男的有個情婦在中國。最後,他一走了之。


那陣子弟弟勸把兒子交到孤兒院,請她搬到自己家裏,說會照顧姊姊一輩子。她躊躇着去找母親,母親卻道:「現在你年輕,手腳靈活,會煮飯做家務,當然人人喜歡你。可是老了怎麼辦?真要照顧你一輩子麼?何況兒子是你生的,拋棄的話,他們會恨你一輩子——你也會恨自己一輩子。」


失去依靠的婦人,照顧着三個化骨龍,節衣縮食,含辛茹苦。唯一能做的,只是在那薄薄的鈔票中,覓尋似無還有的安全感。每到假期,便帶兒子去中國,在還是一百港幣兌一百二十元人民幣的年代,一大三小用五千港元,卻能溜足一個月:搭最便宜的硬座火車,吃十多元一碟的小菜,選要共用廁所的賓館,拉上補下一算,竟和香港花費差不多。但總會有人議論,單親家庭怎麼可以年年旅行——一定是騙綜援。他們不知道,長路漫漫是如何走過。他們不知道,浪跡天涯,旅人別有懷抱。


一臉倦容,使人猛然悔悟︰節儉於斯,已然深根入骨,那是面對世界的姿態,是賴以生存的信念,一步挪移不得。聲聲折墮,言猶在耳。一如窗外雨聲,淅瀝淅瀝。遠離百年戰亂,出生以降住在高樓,自有失卻泥土之悲哀。未曾捱餓,也一輩明白不了窮苦是何模樣。無論說是吝惜,甚至譏之為孤寒,你仍如蟬聲,年復一年,唱着︰「很貴!很貴!」


雨依舊下着,遠處的黑點漸漸化大,是有人在雨中匍匐緩行。我問司機,孑身一人,餓了可以吃甚麼呢?「藏民尊重朝聖者,人人都會接濟,或給點食物小錢,或接待留宿過夜吧。」聽着聽着,不由得鼻子一酸。轉身回望,想起曾經的一言一語。路上那身影縱然一再重疊,卻終究不相似。


雨下得更細更密,朝聖者終被擋在白瀑之外。這身影,總會在雨中獨行,任怎樣追趕,怎樣貼近,仍是那麼的遙遠,那麼的孤伶伶。


(標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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