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離留之間】文學 × 視藝展覽——伴離之旅

散文 | by  潘國靈 | 2020-11-13

這不是旅遊,這也不是出走。這不是放逐,這也不是逃亡。或者每樣都有一點,沒有一個準確字眼,無以名狀。我只是失驚無神來到了這裡。失驚無神地,鬼迷心竅地,靈魂沒了半個地,腳步飄浮地,來到了我從沒踏足的緬甸,更準確來說,是緬甸之南的仰光。

半夜的貓頭鷹也有失神時。一夜又被睡神離棄,不堪在床上輾轉反側,至凌晨五、六時,我幾乎像一個夢遊者般,爬起床就坐在桌上鍵盤前,迷迷糊糊上網訂了機票酒店飛緬甸仰光,兩天後出發,跨年在異地度過。是好友展的叮嚀,見我面容憔悴果真如槁木死灰,你去趟旅行散散心吧,旅費由我來付當支持。訂票的時候這樣想,醒來時知道「散散心」只是托辭,天大地大何以是緬甸。我只是極度放任地,讓自己追隨一個半離棄我的身影,私下或了一個未圓的願。

梅菲定律,凡是可能出錯的都會出錯。手機型號本就不新,作業系統久沒更新像我這人處於發霉中,臨行時想安裝起碼的Apps卻不果。算吧,以往未有智能手機年代不就一個背包一張地圖了事,何況我一直不看google maps之類,迷路是我天生的強項就儼如我自己的人生。沒時間先到銀行提款,匆匆在機場只找換了一百美元。走得實在太急,電話卡沒有,一本可作指南定心的旅遊書也沒有。一個半廢的手機,一百元美金,七天自我拋擲進一個陌生國度,幾乎可說是「裸遊」。

甫下飛機,在機場找換店兌換當地貨幣,未料又遇一難。找換員拿起幾張美元紙幣,在我面前揚了揚,說這些不受理,我一臉狐疑,莫非機場找換都有偽鈔,他指指紙幣中間的摺痕,"no good"。我可兌換的就更少了。這些年來,去過的地方也算不少,從沒聽聞(或我孤陋寡聞)美元紙幣有摺痕或摺角的不受理,後來在城中試了幾間找換店莫不如是,如此中南半島國度,愛美金愛至如此完美主義的潔癖病態地步。幸好出發前預約好司機把我從機場接到旅館。是的,一紙地圖、阮囊羞澀,我訂的也是平價旅館,位於唐人街的阿格青年酒店,好像又回到青年旅館的時代,但比較好的是有一個自己的簡陋單人房間。

緬甸比香港慢一個半小時。但此時的我與你因處同一國度,並無時差。事情的急轉直下真難逆料,或者,所有裂縫之始都是難以察覺的。才大半年前一次說起年底一起去一趟緬甸,回到你父祖輩的家鄉作無所謂的「尋根」,其實不過多個理由結伴同行,探索這個國度。還說到緬甸四月潑水節,香港有沒有呢,查了一查,原來香港有的是泰國潑水節,不是緬甸。一年不足,往事如煙。年底你跟我慶祝生日時,你告訴我當天訂了緬甸行程還告訴了我出發和回程日期,我問,一個人去嗎,你說,是的。你還說到打算失聯一段日子。作為也算是「自由主義者」的我也曾愛單身上路,即使當時仍是伴侶,我知道,你已沒有與我同行之意。說起旅行你還說到四十歲前要去一趟公路旅行,你樂悠悠而我心憂傷,我當下心知,你想像中的未來並沒有我。我不懂得駕駛儘管公路電影我也有看過。這是你給我的生日禮物嗎,當時並不知道是最後一份。一些最後的事情,發生當兒當事人不知道是最後,過後想起,怎都有著一種悲哀。

伴行常有人說,「伴離」是一個怎麼的過程,隔了差不多兩年在傷口已結痂起碼不再鮮血淋漓之時,我才敢於用筆墨寫出來,雖然並不排除,在寫的當兒筆尖如手術刀般又會觸動傷口讓它復又淌血。風險總是有的,一個寫者如我,也只能聽命於自己的心音,事實上,我現在已感到,是文字牽引著我而不是我在寫文字,如緬甸之行,我也是被一條將斷未斷在你我之間牽纏著的隱形的線拉扯著,繫在我身上可能是提線木偶的線也可能是一條風箏的線——無論如何遲早也是會割斷的。

就這樣我失魂落魄傷痕纍纍地來到了緬甸。我知道這個時候你也在,但我無意現身也不打算讓你知道。我只是以這方式實踐最後「同行」緬甸的想望,如果不能說是承諾。對你來說這趟出行是真正的旅遊,將由仰光啟程,去到萬塔之城蒲甘平原再上古都曼德勒再轉落美麗如畫的茵萊湖,再回到仰光這個出發也是結束之地。對我,在如此突發身心俱疲的狀態下,足跡根本不能越過仰光。事實上,不要說仰光,因為盤川如此緊絀(一半美金兌換不了,臨行前太急也沒開通銀行提款卡),我連截計程車(仰光最普遍的交通工具)也不行,我所能及的,只能是靠腳步可致之地。

這樣我在仰光的軌跡自然以唐人街我下榻之處發散開去。還好,仰光的街道,仍沿襲英國人一八五二年的棋盤規劃,也即是由橫街直路構成的格狀座標,即使我這路盲也不至於太易迷失方向。唐人街入夜也算熱鬧,觀音古廟、唐樓、各鄉華橋宗親會外,金店、彩券店、衣服店等自也必不可少,最地道也吸引外來者的還是擺滿路兩旁的各式攤子,吃的尤其多,有的琳瑯滿目放滿一堆串燒,有的以水煲炭爐作廚架起幾張摺凳摺枱供坐便是一個熟食檔,馳過據說多是日韓淘汰的二手車噴出的黑煙和灰塵,沙爹滷味燒魚檳榔米粉湯各式炸物以至炸蟋蟀等,未敢一一放進口中但單是看看也不失為流動的饗宴。再入夜汽車漸少人潮開始疏落,此時流浪狗出動在彷如被棄置的街頭在隨地都是的垃圾堆中覓食,事後如果你問起我對仰光最深刻的印象是甚麼,不是金花閃閃的佛塔,而是流落於漆黑唐人街上為數眾多馴得只剩下覓食本能尾巴上翹的唐狗兒。跟當地人談起,說仰光華人人口十五萬,一刻想到,如你父母當年沒回中國再輾轉來到香港,你便會是這十五萬人中的其中一個,故事將完全不一樣,而我也不會在香港遇到你。若說人生的認識是機遇,這機遇甚至不在我們的人生,還在我們出生之前,無論你多麼希望斬斷與家族的紐帶,它還是以非常隱密的方式伸延並牽纏。

可用的緬幣有限,可用信用卡結帳的食店不多。不能截計程車,城市這回真的以腳步邁開。翌日打開手上的紙地圖,由唐人街出發,尋找作為市中心標記的蘇雷塔。如此,無論你精神如何渙散,無論你在自己城中如何悒鬱遲遲不能起床,來到異地,你還是會讓自己勉強早起來,向著一個自定或多或少也是俗成的目標進發。沿途經過林林總總的攤鋪和流動地攤,擺賣蔬果魚肉書報衣服低端電子器材以至整檔全放著士巴拿鐵鉗螺絲批等等不一而足,在這個近九成人信奉佛教的佛國國度,基督教堂如基督教衛理公會(廈語教會)、以馬內利浸信會等仍然可見。面塗特納卡的婦女頭上頂著盛貨的籃子經過、身穿袈裟的小僧在樹下乘涼冷不防一個手裡拿著遊戲機,如此這般,你也拿起相機捕捉,街道永遠才是城市的生命所在,寄寓著各式人物也包括如同失心慌的你。陌生的街道,在其上的人和風光,可以讓你從自我(或她)抽離一下嗎?只要好奇心和感受力仍未全死,應該是可以的。從自我中抽離又讓自己慢慢重新陷入自我。

蘇雷塔門票三美元,入塔脫鞋寄存鞋子看門人另收了我一美元,甫進蘇雷塔門口,一個年約十歲的小孩Lwin熱烈地擁上來說給我作嚮導,我問收費多少,他豎起食指示意一美元。身上的美元買少見少,但好吧,跟著他在塔內走了一圈,他也賣力以有限的英語解說。離開塔後他仍跟著,說可帶我到市政府、班都拉公園,但這些地方就在附近,我說自己一個走走便可以,於是他又指向較遠一處,說那邊有一個碼頭,可以乘渡輪到對岸的達拉(Dala)小鎮。由跟著到纏著,不料忽然從公園殺出一對母女竟是Lwin的母親和妹妹,那母見我推辭著說也可讓那妹妹帶我行,最後還是要更狠心的拒絕才擺脫了他們。這樣,我雖說自己不是一個遊客,只想自我消隱,但你在當地人眼中還是徹頭徹尾可一眼辨識出來被物色的他者,「旅遊凝視」(tourist gaze)常說遊人對於當地人的想像可也有想過這反過來如捕捉獵物的凝視?

但事實上,人地生疏,又無當地人聯繫,初次觀照一個城市,又如何能完全擺脫遊人之眼?流浪狗街頭覓食,小孩尾隨遊客搵食,寄身佛塔謀生的人何其多,這樣在困難處境中,善良如你還是會一下子發揮出一點強悍。你到青年旅館接待處訂一個本地遊,但你說明自己僅有的一張五十元面額美金身上有摺痕(事實也如是),接待處最初也說沒有辦法,但後來還是找到一個旅遊導遊願意接受。於是,你終於有一天可以越出腳步所能及之地,去到離唐人街和市中心更遠的地方。

翌日由當地導遊帶著,坐汽車駛至來到仰光都不能不去的臥佛寺和大金寺。白色大臥佛臨在眼前,佛身以緬甸玉打造,眼睛則以玻璃鑲成,右手托著頭顱舒泰地側臥著,盯著眼前如螞蟻或跪或站的信眾或遊人真會普度眾生嗎,據說這種姿勢是佛在休息而非涅槃(涅槃之境真存在嗎?),我想到我城也有一座天壇大佛何以佛像要越大越好仍執著於形相而說到底迷信巨大的不過是人。Colossus。喬達基臥佛寺供奉著緬甸最大的室內臥佛像,說是寺其實是以鐵皮屋頂蓋覆的室內,去到的時候佛身整個被竹棚圍著近脖子處還搭了一個工作台有工人站在其上,超能的巨佛也需維修何況是人何況是我呢。在承托佛身的台下仰視,繞到佛腳那巨型腳板底刻有一百零八個圖案,都是六道輪迴的形象代表佛超脫三界,而我呢,讓我由頭到尾重頭經歷一次感情從極盛轉衰也許我便可以輪迴再生在此人世。

雪德基大金寺坐落市北,位於海拔五十一米的皇家園林西聖山上,高九十八米的塔身又為世界之最,論盛名又超過臥佛寺。不僅遊人,據說每個緬甸人一生一定要來朝拜一次,當日晴空萬里,抬頭看高聳入雲的塔尖,脫下鞋子走在大理石平台上按習俗順時鐘方向繞行,也見遊人如鯽不少人或跪或坐向著大大小小的佛塔參拜;大抵我與佛無緣,我看著金箔滿身的大金塔,貼了七千噸重的金於我何干呢,此外簷上還掛有金鈴、銀鈴、各種寶石,塔頂還有一顆七十六卡世界最大的鑽石,這一切與佛何干於我何干呢不是說眾生虛無四大皆空嗎,何以眼前如此金碧輝煌,這世俗色相不正正是對佛門的莫大諷刺嗎?幸好除了金銀珠寶這裡還供奉著佛祖寶物其中有釋迦牟尼的八根頭髮。圍繞大金塔的還有緬甸的生肖神,導遊Han跟我解說,這個我也早有所聞。不同於中國的十二生肖,緬甸的生肖神有八,對應著星期一至星期日,其中星期三又分早上和下午,分別為老虎、獅子、公象(星期三早上)、母象(星期三下午)、老鼠、天竺鼠、龍、大鵬鳥,各有不同方位。我在星期三亥時來到這世上,也入鄉隨俗地向我所屬的母象神像澆水浴佛。此時我也腦海一旋,你在週五下午來到這世上,也許此前你來到這裡也曾在自己所屬的天竺鼠上澆水。這樣我去到何處仍把你攜同,自由行走卻是心之囚徒,你以不在場的存在、前後腳的身影附身於我遊離的軀體,你在自己的旅程中也有默念起我嗎?一切不過是幻象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但執迷的我此刻離佛道仍非常遙遠。大金寺四個大門皆有聖獸雕像,Han解說,不同的人從不同的方位離開塵世,東面給皇家人員,南面給一般人,西面給囚徒離世前許最後一願,北面給宗教人士,我想想自己離開時會往哪方向走,南西北皆可能只是不可能是東方之士。

在臥佛寺和大金寺之間,我還去了一間修道院。終於不是那些旅遊勝地,但想想,修道院開放予遊人參觀(儘管不多)是否也有點「真人騷」的感覺呢,只見修道院內的僧侶對外來人士也視若無睹或見怪不怪,你進入他們的後園你進入他們的學堂你進入他們的食堂甚至連廚房也經過了,你見婦人在煮著一鍋一鍋銀盤子的食物你有點驚訝緬甸僧人原來可以吃葷(當日廚房見到的是豬肉)。之後你還去了一處僧人考試的地方,你聽著Han解說他們考試的科目嚴格之程度但細節過後如何也想不起來。人生如旅,一切不過是過目風景。

後來還是回到市政府一帶。寺廟看得多了,我跟Han說想看看英殖時期留下的建築,結果走進了一所宏大的維多利亞紅黃磚屋群,北面中心大樓和東西翼建築呈U型包圍著一個中央庭園,這裡原來是舊秘書處大樓,導遊Han也是首次來到,建築物呈荒廢狀態,正在復修當中,我們沿鑄鐵扶手木地板旋轉樓梯拾級而上,在空蕩蕩有著一排拱形木窗高天花的房間中穿梭,十室九空,但其中一個,正舉辦一個有關廢物利用的展覽;有時我自己走著,有時又跟Han談起話來,就在這歷史廢置空間,我向著一個陌生人,面前的導遊,說起自己的故事來。他問我你住在哪裡(此時你在行程尾段應也在仰光),想幫我找你,我說我不知道。我說,我來,不為見你,而為一個心結。他說從沒見過像我這樣的人。沿途他拍下我一些影像,我著他不要放上網,我不想你知道。最後還是有一漏網之魚,在廢置的殖民建築中,剎那攝入,我在庭園沉思踱步,斯人獨憔悴。

後來回到香港,我才知道這幢殖民建築物西翼的一個房子,原來就是當年昂山將軍及六個內閣成員被刺殺之地。我記得電影《昂山素姬》開首就拍過這幕,楊紫瓊扮演昂山素姬也入型入格,我與你看過很多電影,影像成了回憶無以延續又有何意義呢?說到緬甸又怎少得昂山,仰光有一條昂山路, 鄰近有一個售賣寶石、油畫、古董、布飾、手工藝品等的昂山市場;翌日我口袋所剩無幾,昂山市場在班貝坦區離唐人街不遠是走路可及之地,於是我醒來後,昏頭昏腦便搬弄腳步向這裡進發。這昂山市場我不準備多說旅遊書籍自有介紹,我想記的是一個事件,也可說是意外。走到Junction City商場,馬路對面就是昂山市場要橫跨一條行人天橋抵達,才踏上滾滾向上滑動的扶手梯,忽然電梯失靈嘎嘎嘎輸送帶不住向後流,在輸送帶上的人見勢色不對快步向上奔跑,其中有我,我加快腳步跟後流的速度鬥快,原來曾閃過死的念頭想過從哪條天橋跳下去的我,在千鈞一髮間仍是有本能的求生意志。終於跑到扶手梯頂,有人按下電梯煞停掣,人們驚慌一輪未幾又回復原來模樣;我想也慶幸這條電動扶手梯有點陳舊速度不快,不然剛才那「競步跑」便準會釀出一場意外。

驚魂甫定,在昂山市場走了一圈,踱步逛到就在附近拉塔鎮昂山路上的一座教堂。我非信徒,但最後予我靜心之感仍是教堂。都說緬甸是佛教之地,但教堂仍是不缺,如果沒經歷英殖統治如我城,大抵便不會有面前這所紅磚外牆、白色尖塔的聖三一大教堂。教堂於一八九四年建成,為仰光兩大教堂之一。打開鐵閘,甫進見幾隻火雞在泥地草坪上走動啄食,遊人稀少,三三兩兩的女孩以紅磚作背景拍照,我步進教堂,典型的尖拱頂彩繪玻璃,最初另有一人未幾獨剩下了我,我坐在教堂長椅上開始閉目禱告,禱告甚麼呢,感恩剛才大難不死渡過一劫,禱告我心疲憊我心憂傷我不行了求神垂憐撫慰我,我走到告解室我甚至走到無人看管的祭台上,打開聖經開始讀起來。一刻的親近神明是我軟弱了嗎還是真有神明召喚,或者一切不過是心音顫動如果有所召喚不過是你暗晃的影子。待了一個下午,離開時教堂的兩扇鐵絲網門閉上,一刻以為被困出不去了,但原來門只是反鎖只要向內拉便可解開,是神的啟示嗎原來所謂心鎖不過是自加的,如果你要走你一定可以走出去。

以上說到達拉小鎮其實我尚有一筆補記。那天甩開了小孩Lwin後,我獨自找到渡輪碼頭,搭船越仰光河去到仰光另一面的Dala。明明是公共渡輪買船票時卻被帶入房內登記護照兼付外國人的船票。甫下船有人來兜客說包電單車導覽,我見小鎮不小不乘車也不行,這回戒心重了講好價錢乘上一部,那人乘上另一部,兩部電單車並排或前後而行各有一司機駕駛。小鎮破落,遊人稀少,電單車兜我看了些塔廟、村落,有木造的漁船停泊,沿岸築建簡陋木屋,有婦女坐在地上修補魚網,流浪狗經過,石路泥路間有污染混濁的沼澤,達拉鎮為二○○八年南亞海嘯重災區,影響至今村民生活貧困,大概兩小時行程最後那導遊帶我去了一處賑災站,一袋袋盛著白米的麻包袋堆疊,導遊說米是該地農民種的,據質量分不同價錢,遊人買起一袋在麻包袋上寫上捐獻人名字,錢會落回災民手中;站內見幾個外國人被兜售著,我猜多是騙財說不了。最後駛回碼頭,不虞有詐說好的價錢還是坐地起價還要包付另一部電單車和僱司機的費用。這次我真的光火了,雙方僵持著有電單車群開始包圍著我。如果當時我有餘錢或者我真的會被嚇怕就範了,但我實在沒多餘的錢,付了我應付的後我便跑回渡輪上去了。在船上看著海鷗在仰光河上飛翔,怒氣息歇,我想著緬甸這幾年來開始開放旅遊業,連災難如海嘯都反過來成為旅遊生招牌,到底有多少人包括男人婦孺乃至僧人從中斂財找尋生計?這樣想時,或者我也在試圖瞭解一些東西,騙財也成了領會一地文化狀況必不可少的體驗。也只能說自己畢竟太純,口袋的美金自此真所餘無幾了。

到最後一兩天真的已彈盡糧絕只能在雜貨店買麵包作餐充飢,一個人需要的可以很少。有香港朋友知道我情況的,說不如就向你「求救」吧,我雖然不知你住哪裡但青年旅館有wifi迫不得已還是可短訊聯絡你。但想到你說失聯一段時間我就只好尊重到底,也許亦為尊嚴,不現身比現身難多了。旅程最後我剩下四百緬幣,兩張一百元一張二百元合共三張紙幣,我帶著這三張紙幣離開緬甸,一張或者給你一張我私藏留念,一張我跟自己作約定留待他日使用——這地方我一定要再來,再來的時候不再遊魂不再追逐你的身影,不再只滯留仰光而真真正正是遊遍緬甸。

就這樣,在我生命中,曾經離奇出行,在異地尋找一個女子,不為見面而只為以另一方式「同行」。那年的除夕夜,仰光黃昏時份,烏鴉密佈天空,鴉聲四起,籠罩了我的心。從沒聽過如此響亮淒厲的鴉聲,好像要為我合奏一段葬曲。一雙腿在城中行走,真真真正明白,何謂,斷腸人在天涯。走過了幽谷一趟,熬過黑夜,沒死也許更加堅強。後來知道,仰光,就是結束的意思。



離留之間:文學 × 視藝展覽


展覽日期 10 月 30 日至 12 月 6 日
地點 香港藝術中心 包氏畫廊 4、5 樓 (灣仔港灣道 2 號)
開放時間 早上 10 時至晚上 8 時
開幕酒會 11 月 13 日(五)下午 5 時至 7 時半


參展作家及藝術家:


離開

 回來

西 西 × 盧樂謙 

 顏純鈎 × 劉彥韜

也 斯 × 李家昇

 羅貴祥 × 張才生

黃碧雲 × 葉 雯

 董啟章 × 黃國才

游 靜 × 鄭淑宜

 胡晴舫 × 林欣傑

潘國靈 × 白雙全

 陳 慧 × 楊沛鏗

廖偉棠 × 鄧啟耀

 呂永佳 × 郝立仁


寫作坊

日期:11 月 29 日(日)下午 3 時至 5 時
嘉賓:袁兆昌


公眾導賞團:逢周六、日下午 2、4、6 時
導覽時間每節約 30 分鐘

學校 / 團體導賞團:
周一至五 學校 / 團體可預約任何時段
亦可報名逢周六、日之公眾導賞團,
歡迎致電 23336967 或電郵 hk.literature.season@gmail.com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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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其他文章

潘國靈

著有小說《離》(2021)、《寫托邦與消失咒》(2016)、《靜人活物》(2013)、《親密距離》(2010)、《失落園》(2005)、《病忘書》(2001)、《傷城記》(1998);散文集《總有些時光在路上》(2022)、《消失物誌》(2017)、《七個封印》(2015)、《靈魂獨舞》(2010)、《愛琉璃》(2007);詩集《無有紀年》(2013);城市論集《事到如今》(2021)、《第三個紐約》(2009)、《城市學2》(2007)、《城市學》(2005)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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