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遊行・台灣】 景美看守所(一)

字遊行 | by  左筠 | 2021-09-27

香港人正在發夢,而台灣總統大選塵埃落定之際,我訪問了台北景美的國家人權博物館,看看一個有驚無險守得住民主自由的國家,怎樣走過它的白色恐佈歲月。


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曾經是軍法學校校地,也做過軍情機關的看守所和軍事法庭。灰黑的高牆背後埋藏一段陰沈的記憶。


台灣的威權統治時期,可以追溯至1945年二戰結束。中華民國於同年1025日接管台灣和澎湖,開啟了國民政府在台的統治。1947年,發生了血腥的228事件。事原是政府官員查緝私菸,卻導致一死一傷,引起2月28日市民的示威請願。然而警察竟然開槍掃射示威民眾,一時間激起了各地的反抗運動,再激發台籍人攻擊外省人,民兵組織之間武力抗爭,蔓延數週的打鬥令整個台灣陷於水深火熱,造成共18,000人至28,000死亡,傷者無數。二二八事件是一個巨大的創傷,是緊接台灣戒嚴前最重大的歷史事件,在戒嚴後一直成為禁忌,以致受害者一直到解嚴後才得平反。


19495月,就是共產黨在中國大陸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前幾個月,台灣國民政府正式實施戒嚴令,並且通過《懲治叛亂條例》,以防共產黨叛亂。這個長達38年的戒嚴令,由1949年起直至1987年才解除。


景美仁愛樓看守所在1968年啟用,在此以前, 1950年代到60年代末,政治犯,包括地下共產黨員,政見開放、支持台獨等的反政府人士,都會被關押到東角看守所。東角看守所的環境狀況比景美看守所更為惡劣。在近似中國古代牢獄的那些木欄柵裡面,硬擠進二三十個囚犯, 大小二便都只有一個馬桶去處理。晚上睡在馬桶旁邊,醒來無所事事,坐著站著,浸淫在發臭的體味裏。沒有風扇,牢房頂上卻離奇地吊了一塊棕色毯子,讓沒有位置坐的囚犯搧着,當人肉風扇。牢房裡時光永遠走不完,人生在空轉,受審之日遙遙無期。審判來到,也只意味著從一個地獄跳進另一個——前往綠島繼續監禁,或是馬場町槍決。


押房


導覽員帶我們走過歷史展板和模型,看著看守所的環境,我問了一個問題:「東角看守所的環境這麼惡劣,有爆發過疫症嗎?」導覽員似乎未被問過這條問題,呆了一呆。旁邊一個經驗較深的導覽員衝了出來說:文獻沒有記載過有瘟疫發生,所以我們的答案應該是沒有的。


出於禮貌,我暫且收了貨,心裡還是有點疑惑的。想不到導覽員也一樣。在導覽的最後,他才告訴我一個更有意思的答案。


離開介紹景美前身的房間,導覽團正式參觀景美看守所。這座1968年啟用的看守所,承擔了東角拘押政治犯的工作。館內的復原展品加上錄像,還原了當時關押犯和外役的生活狀態。


仁愛樓入口不遠是警衛室,門前懸著兩條鑲在牆壁上的鐵鏈,鏈子的末端是腳鐐。我蹲下來,將鏈子把在手上;比想像中重,重量有一個小啞鈴。捧在手上尤其如此,何況這個腳鐐,是要扣在死囚的腳上。


鐵鍊


宣判死刑的時間,通常是清晨4:00 。宣判後警衛會把囚犯從房間帶到警衛室,拷上腳鐐,再走回房間。在凌晨四時依稀的清晨,半睡半醒的空氣裡,「喀......喀喀............」,囚犯們在潮濕的夢裡驚醒,然後馬上認得,有人又被判死。拖著腳鐐,鏈子敲拖著地面的喀喀之聲,辨認出心冷下來的溫度。


這一段路,有時得走上十分鐘。沿途所經之處,其中的聲音與心理煎熬,就像是對其他犯人的警告。「(之後)那個中午,大家也別想吃飯。」錄像裡受訪的受難者林先生說。


警衛室牆上的時鐘凝結在四時——代表著「死」的時間。


往前走,經過醫療室,就是福利社和會面室。待審犯人以外,景美看守所還有勞動的外役,家屬若申請成功,每個月就有一兩次機會探望受難者,得到十分鐘的見面時間。十分鐘——朝夕分隔的政治受難者和家人要在短短時間內把心聲盡訴,加上話筒裡的對話會受到監控,囚犯有時會把要說的話寫在手板上,偷偷給家屬看。


接見室


會面室旁邊的福利社有各種日用品和食品購買,例如紙巾、肥皂、水果等等,家屬可以買來帶給政治犯,政治犯有餘錢也可以自己購買。有些政治犯比較幸運,常有家人來探望、帶物資,有些則不太有家人來探望。這時物資充足的,也會分一點廁紙之類的必需品給沒有的受難者。


福利社


再走幾步,監聽室裡放着一部部像〈竊聽者〉裡面的監聽機。囚犯在關押倉裡的聲音,與家屬會面時的對話,工作時的所有聲響,一舉一動,都被這些極不友善的機器和監聽人員監聽著。


外役在這邊主要從事縫紉、洗衣這類勞動,在冰冷的冬天,洗衣的水也只有更冰冷。辛苦工作完,有甚麼吃呢?飯堂裡展示的餸菜,有滷肉、鴨血、青菜、肉餅、白飯,對於勞動一整天的外役和開始餓了的遊客,有點吸引力,可畢竟是很簡便且千篇一律的飯菜。走過展板,心想:哦,原來囚犯還可以搞音樂會,那看守所也蠻體貼的。一時間對自己這個想法心裡一驚——竟然忘記了,許多囚禁在裡面的人,罪名只是在一個壓抑、專權當道的時代,擁抱了思想的自由,何竟會得到被褫奪人身自由的回報呢?「原來政府對待囚犯還不錯」。不小心跳出來的嚇人思維,彷彿是活在專權社會下潛移默化的奴性。就像Jeremy Bentham説的圓形監獄裡被監視慣了的囚犯,內化了規訓,點點的自由變成禮物。相比起納粹法西斯,極權在當代越加換上誘人的面具,恩賜和限制並存,有時還帶點鼓勵性。從食堂裡囚犯天天看著的直幡可窺一二:「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生活的目的在增進人類全體之生活。」哇,多宏大壯闊,只差沒拯救地球了。


canteen

canteen2


即使吃飽飯,精神上的飢餓總不能靠這種口號填滿。原來看守所裡也有圖書館。


(下篇續)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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