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淚彈後,深水埗市民的地攤日常

報導 | by  黃柏熹 | 2021-09-23

深水埗那些「井」字型割開的街道,諸如鴨寮,或北河街,感覺只能用「擠逼」來形容。街道擠滿了排檔,行駛或停泊的車輛,到了晚上還有隨時會被食環檢控的地攤,功能複合。路人幾乎都要瀉出行車道上,與車輛並肩,恐怕難以滿足任何「上返行人路」的要求。

若果警察肆意往這些街道發射催淚彈是一種「暴力」,在深水埗擺地攤的基層市民每天面對被檢控的壓力,早已是暴力滲透日常的體現了。基層市民賣物維生,卻屢屢需在食環職員來到前收拾離去;稍一不慎遭到票控,不只賠上高額罰款,載滿財物的手推車都有機會被充公。

明眼人都知道這種做法不近人情,正如俗語所說,「恰到上心口」。「佢哋(食環職員)叫我哋體諒佢,又唔體諒下我哋?」其中一位地攤檔主陳婆婆,接受訪問時說。

地攤的街道日常

深水埗是現時香港貧窮人口最多的地區之一。2018年年尾,旅發局宣佈投放逾1,200萬元發展深水埗的旅遊項目;然而,地鐵站裡的街景海報,以至那幾張仿製的紅色膠椅,一概無法反映居民真實的生活面貌。「觀光客」看到的不過是失真的死物,儼如沒有靈魂的軀殼。

居民的生活,都在那些各種事物都擠在一起的的街道上,或許也是一種草根的寫照。鴨寮街、基隆街、大南街、桂林街、北河街,諸如這些,不過是一部分而已。排檔一般都在下午開始營業,販賣電話卡、電器、衣飾等各式商品。至晚夜,街上陸陸續續有人舖上地蓆,從尼龍帆布袋或行李箱裡拿出雜物貨品,在已經關門的排檔旁,或空地上,打開自己的地攤。

筆者在基隆街近欽州街的街口遇上地攤檔主陳婆婆。剛看到陳婆婆時,一位顧客正在翻看地攤上的一條褲子,隨口便問她「呢條褲咩碼啊?」,她回答:「呢到又唔係舖頭,自己睇啦。」是有一點脾氣的,或說坦率,諒及地攤上的不是大型商店裡整齊的陳列品,婆婆也不必是一個低聲下氣的售貨員。「買就買,唔買就唔買」,陳婆婆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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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這些地攤跟日常光顧的商店很不一樣,貨品很多時是二手的,種類繁多且雜亂,生活用品、衣物、玩具、書籍、色情光碟等等,什麼都有,也沒有明碼的價錢。筆者就曾經見過一個比手掌大一點兒的木盒子,打開有兩層擺放雜物,而木盒的蓋子上,竟放有一張少女的照片,照片稍為脫了一點顏色,也沾上了一點塵。看起來有點詭異,然而多少說明了地攤的性質--賣的貨品未必是全新的,甚至有別人用過的痕跡,重要的是,這些貨品到底為基層市民增添了生活所需。

地攤的光顧經驗,也跟商店很不一樣。一般來說,為了讓顧客清楚看到貨品,商店必須燈火通明。由於地攤是露天的,只能依靠泛黃的街燈照明,常常出現燈光不夠的情況。於是,有些看來經驗豐富的市民(兼顧客),會在逛地攤的時候隨身帶備電筒,走過時往地攤上的貨品照射,才能看到究竟。

食環與地攤,高牆與雞蛋

在陳婆婆的地攤裡,我看中了一個攝像機的腳架,不陳舊,機能仍然良好。問起價錢,陳婆婆說,40元,約莫是原價的四分之一。付款後,陳婆婆說快要執拾離開了。為了避開食環職員的檢控,她只能在六時到七時這段時間裡,先開檔一小時,等到晚上約十一時,食環職員都下班了,再回來開檔。「俾人拉得好緊要。」陳婆婆如此形容食環的檢控行動,「會有五、六十個人一齊嚟。」

陳婆婆更說,被票控後不只要付高額罰款,有時甚至會充公檔主的物品,包括地攤上的貨物,以至整輛手推車都會被收走。陳婆婆愈說愈氣憤:「啲嘢明明係我哋嘅。」食環職員要人「體諒」的說話尤其令她語氣加重,「佢哋又唔體諒下我?」

跟其他擺地攤的人一樣,陳婆婆身後也放著一輛長型的手推車,有幾個行李箱和尼龍帆布袋,收拾後,貨品都會往手推車上放,有時會出現物品過多,最上層的雜物傾倒,得用雙手把它從新扶起來。她一邊收拾物品一邊跟我說,有些擺地攤的婆婆為了對付前來檢控的食環職員,特意拾來一些石頭--「用來擲向他們嗎?」,我驚異地問--陳婆婆說,當然不是,拾回來的石頭會放在手推車下,好讓其增加重量,藉此為難正要收走它的食環職員。「咪由得佢哋拎走。」陳婆婆語帶輕鬆的說。

公職人員與基層市民的權力不平等,就在如此日常的細節裡顯露出來,私人財物非私人財物,到底可以被官僚的術語玩弄。而那些堆放在手推車下的石頭,不過為了增加收去的難度,經已是一種對「暴力」的抵抗了。即便微小。

催淚彈後,難得鬆一口氣

8月14日,有網民在深水埗發起「激光燒衣積陰德祈福晚會」,隨後警方以催淚彈驅散人群,更一度向鴨寮街等內街發射,商戶、住客均走避不及,只得「硬食」。陳婆婆當晚也在現場,筆者在兩天後遇到她,她說手腳皮膚仍然略有不適。警方施放催淚彈後,幸好有幾個年輕人扶著陳婆婆走避至地鐵站內,那時她幾乎什麼都看不見。只是,當晚寄放在街上的手推車上,好一些物品被盜去了。

陳婆婆還說,自從「燒衣」(她有時會稱為「暴動」)那天,近幾日食環職員檢控小販的情況稍稍減少了,可能因為生怕樹敵更多,惹來更大的反感。「終於可以抖下氣。」她說。長久積壓下來的恐懼,竟在警方不顧後果地發射催淚彈,誤打誤撞的情況下,稍為釋放了一點。

只是,她仍然因為生怕遭到檢控,開檔不過一小時,便收拾離去。同一條街上,有不少地攤檔主也在收拾,或許是久而久之成了習慣;畢竟,被檢控的代價,或說食環職員所把持的暴力,依然那麼大。至晚上十一時,筆者再次來到基隆街,深水埗正在下雨,地攤自是無法開檔。聽天由命,在地攤合法化或基層市民的生活得到更好的社會保障前,也只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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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於「我街道,我知道,我書寫」社區書寫計劃)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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