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逢源的終極尷尬——簡評《小丑:雙瘋》

影評 | by  朗天 | 2024-10-14

電影《小丑》(2019)的結尾玩了些許曖昧,華堅馮力士(Joaquin Phoenix)飾演的亞瑟(Arthur Fleck)殺了六個人之後被關進重犯監獄,觀眾被誤導他之前的惡行可能都是出於一己的妄想。雖然這說法不符合全片的電影語言使用,但對早不注重後者卻崇尚「扭橋」的主流觀眾而言,有這一種可能反而令他們興奮莫名,因為那起碼令電影多了一個層次,何況編導杜德菲力士(Todd Phillips)的電影語言也不太統一,我們很難鐵定文本的流向一定怎麼樣。


故此,當我們發現《小丑:雙瘋》(2024)嘗試集中火力,把準精神病人亞瑟瀕臨瘋狂的內心世界,虛虛實實地呈現觀眾眼底時,一點也不詫異。杜德菲力士索性引入音樂劇類型,安排幻想、妄想情境與角色的歌舞場面並置,待劇情回到現實,則是心理驚慄套路。如是,飾演小李的女主角Lady Gaga便順理成章,得以大顯身手。


不過,這種方法的缺點也是明顯的,混合類型和敘事,弄得好相得益彰,弄不好則會彼此抵消,類型之間的轉接容易破壞氣氛營造,妨礙劇力發揮,造成所謂「出戲」效果,尤其是音樂劇早非主流觀眾杯茶,雖然曾有《星聲夢裡人》(La La Land,2016)逆流而上,叫好叫座,但其他復闢這曾瘋魔荷里活的電影類型企圖(如史提芬史匹堡2021年重拍《夢斷城西》),成績都未達預期。


在類型混合上,《小丑:雙瘋》表現確未盡善盡美,如審訊重頭戲,亞瑟首日進入法庭前的配樂配歌(When you are smiling),營造的反效果中斷了觀眾慣常期望,卻沒有足夠的藝術顛覆性;其數次在法庭上出神或陷入回憶,都頗為別扭;重新披上小丑人格面具的轉折位,也欠缺畫面支持的合理性,彷彿不耐煩的不是亞瑟,而是編導——都拖到這裡了,是時候要出現扭變了,那便來吧!被上集寵壞了的觀眾不收貨,導致電影開畫後劣評不住,並非無因。


上集怎樣「寵壞」觀眾呢?被寵壞的又主要是哪一種觀眾?也許這連串問題比影片的水平優劣更值得深思。有童年創傷(老掉牙的家暴受害人),成年不得志,並有戀母/殺母情結雙向糾結的情緒受困主角,在不斷被環境/世界欺凌下奮力反抗,由被動逐步走向主動,神推鬼使地建立或召喚出一個「罪犯」人格,卻發現原來自己不再孤單——成千上萬的同路人都在等待他振臂一呼,向富人宰控的這個不義建制、無情社會,作出破壞和控訴。資本主義全球化,貧富懸殊日趨嚴重,不忿自由派精英掌握社會資源的右傾基層,在民粹主義和後真相鼓動下,很容易在這種敘事下找到自己的位置。人人都可以是小丑(上集地鐵車廂一幕大家大抵記憶猶新),破壞、殺人、搶掠也是被逼的——不單是逼上梁山,也是被釋放了的小丑做的,責任最後不用「自己」來負。


民粹,因為人夠多,加上情緒驅動,很容易覺得民意在我們這邊,合理化自己的行為;後真相,故此沒有誰一定對誰一定錯,不用分辨資訊、知識以至認同人格的真假,我們願意如此相信如此抱持便可以了。小丑和本尊,哪一個自己才該主導呢?還重要嗎?還有所謂本尊嗎?富人、精英可以搬龍門,我們不可以龍門任擺嗎?今天我,明天小丑,都不過是塗一些化妝上臉而已,誰不這樣做呢?


《小丑:雙瘋》用「小丑及其影子」的動畫開始乃可視為一種開誠布公。從安徒生的《影子》童話以來,主體被影子侵奪身體主權從來是最受歡迎的驚慄敘事原型之一,我們每個人都有這一重異化和奪舍的深層恐懼,只不過由《小丑》開發的影子論述並不如傳統故事旨在作出倫理警示,而在提供免責可能,以及方便民粹主義者搶奪受害人位置的藉口(動畫的主調和主訊息如此)。來到續集,編導起初似乎是要反省之前有意無意促成的觀眾認同,以劇情安排它作為小丑辯方律師的抗辯策略,然後讓小丑自己逐步拆掉,彷彿要一手推翻自己建立的迷思/神話,跟觀眾一起重新面對殘酷的現實。


而所謂殘酷現實,就是沒有夢想,沒有抗爭勝算的罪惡之城(高咸/紐約)生活。片末亞瑟見證前同事作供,以及同囚者而支持他而被獄警虐殺,領悟以暴易暴會為無辜者帶來更大創傷,故縱被救走也拒絕成為暴動領袖,逃回小李身邊,再被終極拒絕一次,奪走生存意義。在真實與意識形態之間,編導似乎作出了選擇。


可惜,影片還有最後一幕,亞瑟被「下一個小丑」幹掉了,作為他令「所有人」失望的懲罰。敘事上他的死亡有其必要,但編導安排他臨終唱出繼承欲望意味的歌曲,便推翻了之前有文本支撐的布置。寧要殘酷的真而不要甜美的假?不!只是自己無能為力了,夢想/理想還是交給後來者吧!最好如此,也該可這般。


看到後繼者,畫面上的小丑沒瞑目,然可算死得其所?


《小丑》拍攝和上映時,正值特朗普任職美國總統,以富人民粹主義召喚出大批不滿左翼精英的群眾,加上全世界右傾之勢不可歇止,無數觀眾一如片中高咸市民,紛紛同情及認同亞瑟/小丑。事隔五年,世界局勢出現了新的變化,俄羅斯入侵烏克蘭、要破壞聯邦體制中央集權化美國的Project 2025出台,部分人心轉向,乃出現《小丑:雙瘋》的反省方向。無奈作為商業片導演,杜德菲力士無法拒絕左右逢源的引誘,乃播弄可與上集媲美的曖昧結局,企圖再一次上下通吃,只是右傾觀眾不再收貨,對類型電影有要求的也看出電影的不足和蠱惑,均以劣評回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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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天

作家、文化評論及策劃,兼職執教大學,近作有《反復:易經新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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