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美香的孤獨探戈:《燈火闌珊》的魅影、倒影、光影

影評 | by  雙雙 | 2023-05-02

《燈火闌珊》與《飯氣攻心》共享著不少關鍵元素:死守工場、死去的父、死無對證的遺願……至為關鍵的莫過於「懷舊」。「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有燈就有人」,想必是對於《燈火闌珊》最為簡單便捷的總結。故事落幕的時候,我也是這樣想的。然則故事落幕,映畫未央——其後除了常規的一段段製作人員名單,還有一幀幀霓虹招牌師傅的照片——電影向他們一一致意。


——不錯,「他」們,在我印象中並無例外;偏偏,片中燒管燒得最樂此不疲的卻是人稱「香姐」、Leo稱「師傅老婆」的女子江美香(張艾嘉/郭爾君飾)。


關於性別的這一點,我很在意。


《飯氣攻心》中大哥(黃子華飾)的行為似乎一直是「先父意志」(引號表示可疑)的延續;《燈火闌珊》裡的江表面看來是亡夫遺志的執行者,然則在對亡夫至死不渝的愛之外,她之所以執意燒管、決心做「留下來的人」,在我看來似乎還別有理由。



I. 魅影:Leo與鬼火


最近聽了一場講座,主持介紹了嘉賓的種種身分:○○系教授、○○會主席……嘉賓登台時就說謝介,但你沒有提到我覺得最重要、最自豪的身分:我是○個孩子的母親——你們男人想必不會想到這層!


江在工場的眾籌短片中就有類似的發言——她很膝蓋馬掌地提到膝下女兒(——兒女):「我哋有個女,叫彩虹——本來我都有個仔㗎……」江言無方所,信步至此想來也於理甚合,然而內容乍聽起來實在無關宏旨——這跟我們有甚麼關係?或者應該問,電影作者覺得這跟我們有甚麼關係?「我哋有個女,叫彩虹」:「彩虹」—「霓虹(招牌)」的關係很可想而知;「本來我都有個仔㗎」:如果江的兒子沒有流產,他會叫甚麼名字?


“Leo”— “neon (sign)”,有這種可能嗎?


Leo是誰?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他姓甚麼(可會恰巧姓楊?),我們從不知道。Leo從何而來?江對(此身不在的)楊說「過咗今晚你就上路啦」的那晚,她在工場巧遇Leo。「巧」的意思是,那時Leo正一邊用石油氣試圖自殺,一邊不明所以地揮舞綠色霓虹光管——綠色,綠色就是鬼火的顏色(楊曾對江說:「著到鬼火咁靚,開party呢?」),這時江秉燭進來——石油氣加明火,可有共赴黃泉的危險?但終究甚麼都沒有發生……


當然,Leo不是鬼魂或者江的幻覺——他100%地存在,但在江的立場,她又未嘗不可(私)予Leo以另一重身分——「½的兒子」(江的「100%的兒子」已然逝去)。江對Leo好自不待言,當她陪Leo到海旁「忌日快樂」他婆婆時,她要Leo日後再來,順便探楊和自己——兒子探望母親父親有一種天經地義;在江的立場,Leo有½是與她無關的、他婆婆的孫兒,另外½是自己的兒子。


電影其中一個版本的海報,背後是一眾霓虹招牌,前景人物從右至左是楊、彩虹、江和Leo,大抵稱得上是一幀「全家福」——Leo手中還握著那支「鬼火」(象徵江的兒子那½)。


下載


½有另一層意義。


楊說自己向「好似彩虹咁靚」的霓虹許願,於是女兒奇蹟生還。小彩虹聽完這個「神話」之後,問:「噉即係有霓虹燈就唔使死嗱?」楊顧左右而言它:「以為就靠曬你喇。」——有霓虹燈就唔使死?當然不是,彩虹的兄弟、江的兒子就死了(楊未必沒有為他向「燈神」許願?)。流產或生還,½,這是一個命運的或然率——他反複說著的燈神「神話」,對小朋友說算是「童話」,對成年人說就是「鬼話」。


「神話」是鏡花水月之言。許願即虛願。


記錄,不止為了傷春悲秋——專訪《燈火闌珊》曾憲寧導演、陳心遙監製


II. 倒影:鏡花水月


《燈火闌柵》另一個版本的電影海報:撐傘的江美香獨立在一條微雨冷清的路上,地面止水倒映出滿街霓虹。


下載 (1)


魅影是音容猶在,倒影是海市蜃樓——都是已然逝去的鏡花水月。


許願則是對於未來的一種(沒法保證的)期許、寄託。楊一生中多次說起許願,甚至死後,他的電話錄音還在重播:「想搵燈神許願?……」他對許願的沉迷是打從心底還是僅作為一種指向希望的姿勢,我們不得而知,但這態度與他的其他行動在精神上不無相通——比如2003年疫情期間執意不收生意不好的客戶錢。他始終相信望霓有霓:因為覺得之後會好,所以許願;因為覺得之後會好,所以暫不收費;因為覺得之後會好,所以先不關掉工場——「有招牌,就有生意」,他一直存有對未來的想望。


對未來的想望何嘗不是一種鏡花水月?一開始他把推銀仔機當成羅馬許願池,「但願人長久」,下接江抱著楊骨灰的鏡頭;楊向江求婚前著她許願,霓虹閃爍全是他設好的局(還被江發現了)——這些場景,一再戳破許願的「神話」。


「神話」的徹底熄滅,在於他沒有遺言,只是喊痛——遺願也是一種許願;痛即當下。他的一生前望前進,直到最後的時分,卻因為痛而垂下頭,終於只見此身、「記得我正身處現在」。


現在,江終於能抬頭、前望前進了——她用紀念亡夫的白花髮夾解開了未知的匣鎖。


電影最後,江拒隨女兒去澳洲,說自己才不要當她的「工人」;留下來,以後可「自在」了——說是這樣說,內心其實未嘗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吧。以前她無所想望,也無所謂「自己的生活」:她反對楊不收客戶錢——錢現在就得有,如果生意一直不好,那是不是一直不收?那家裡怎開飯?她讓楊轉工去開的士,也是同樣道理——錢現在就得有,不然彩虹怎唸大學?


相比起楊,她從來身處現在,腳踏實地,並且看著自己腳踏實地,看著生活中的每一步,「一步一擂台」,才不管甚麼未來;每天洗衣、做飯——都是那種現在就得做、繁瑣而沒得拖的活。


直到楊離世、Leo說楊提過「想燒一個招牌」。其實連「遺願」(引號表示虛假)都是鏡花水月——但在江的立場看來,「遺願」是實的光影抑或虛的倒影,真的如此重要嗎?



III. 光影:從遺憾、遺願到願望


江對(此身不在的)楊說,我們會去澳洲探彩虹一家,「佢哋好幸福啊,有個仔,有個女」——她對理想家庭的想像,就是「有個仔,有個女」。她的家庭有憾——缺/失了一個兒子,這是她命中的「影」。


那她命中的「光」呢?


楊說:「霓虹燈,就係用光寫書法」;對江來說,霓虹燈是光之舞——燒管=跳舞——電影讓我們看到的是,燒管本身就是一種舞蹈。


婚前的江有過一個願望,就是補償兒時錯失的演出:「我要個個都望住我跳舞。」在與楊共舞(=燒管)的時候,她想必已經學來了些燒管的基本功(=舞步),但直到「妙麗」之前,她都未曾整成過一個霓虹招牌。


會不會,婚後的江其實一直都還很想燒管、整招牌,一如婚前的她想跳舞?但燒管卻是「男人」的工作,自己沒有這個身分;身為「母親」,沒有閒情逸致整招牌?


彩虹重申,楊沒有遺言,只是喊痛——但江還是抱怨女兒連父親的遺言都忘了,直到「過咗今晚你就上路啦」的那晚,她還在堅持認為,楊必定有甚麼死不瞑目的遺願。她對楊命中必有遺憾這一點如此篤定,讓我不禁懷疑,與其說她「想知道」遺願是(某一未知的)甚麼,毋寧說她「期待著」遺願是(那一指定的)甚麼。


這時,Leo出現、說楊提過「想燒一個招牌」——遺言是假的,但在我看來Leo的「功能」本來就不在示人以「真相」——用《哈利波特》裡的魔法物品來說——他不是用來溝通傳訊的雙面鏡 (two-way mirror),而是反映欲望的意若思鏡 (Mirror of Erised)。江從他身上照見自己的兒子,同樣,「想燒一個招牌」也是一種欲望的「倒影」。沒有兒子和沒得燒管,是江自己的遺憾——Leo「巧遇」江,一次過滿足了她兩個願望。


「遺願」的作用,在於「製造留下理由」(陳奕迅,〈孤獨探戈〉)。


這有跡可尋:起初,江力求留住楊的遺物、保存工場的原貌(有工場就有得燒管),後來想關掉工場是因為發現欠債(那是沒有辦法的事),等眾籌擺平債務後就開始研究到底楊想重製哪個招牌(到底重製哪個招牌最名正言順)。


「線索」就只有楊留下的一個「鹿」字,可能是「鹿」、「麗」、「鑣」……文字不同於言說 (speech),它暗示表意者的此身不在、所表思想對於背叛的不設防,於是江可以為所欲為——她對於楊想燒哪個招牌根本毫無頭緒,卻能為他代言:肯定不是這只有紅、白色的招牌,肯定不是有裸女的招牌……當她低聲抱怨楊應承過自己不再攀上招牌卻食言時,楊的老友質疑:他是「應承」,還是「被應承」?


——同樣,他是「(不)想」燒這個招牌,還是「被(不)想」燒這個招牌?死無對證,給了江美香很大的方便。


後來,Leo坦白:遺言是假的。她一意孤行:我大把時間。


其實到了後期,燒製「妙麗」與「遺願」之間的距離已經相當轉折迂迴——楊留下來的「鹿」字另有用途,根本與「妙麗」無關;楊的匣中信沒有提過計劃重製「妙麗」——那可只是劉妙麗的願望;「遺願」執行的依據表面看來是夫妻之誼(對亡夫至死不渝的愛),但在她發現楊的「不軌」後,「遺願」還能不能循夫妻之誼的軌走下去?江在燒掉楊致劉的信時,摘下了戒指,許是動搖(夫妻之誼)的表現,卻絕對沒動搖到她重製「妙麗」的決心——因為「倒影」般虛假的「遺言」本來也只是一個應付別人(比如彩虹)的藉口——是她想「跳舞」,她想親手創造自己的「光影」。


身為「女人」是「整定嘅」——但,「邊有咁多整定」?「想要咩,自己整」(楊曾對江這樣說),正如霓虹的「色」也不是「整定」的——玻璃管本是透明無色,色彩如何,全看打入甚麼氣(好像是)。身為女性的江,在她的遲暮之年,找到自己的舞步,找到自己的顏色。電影最後,楊的魅影回歸,問江:「你整㗎?」江表示肯定。她望著招牌,就像望著自己最重要、最自豪的一段光之舞的凝跡,正精彩地放亮。


兩個人燒管,是各自跳舞;一個人燒管,是孤獨探戈。江美香的探戈,孤獨,但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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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雙

喜歡上課時在窗外尋找電影裡的黑貓。喝很多咖啡,睡很少覺。想吃香草雪糕、牛乳千層蛋糕和燕麥曲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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