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成兩半的軌跡:讀《為光音作證——潘源良香港誌記》

書評 | by  雷暐樂 | 2022-03-30

讀畢《為光音作證——潘源良香港誌記》後,我瞬間意識到以下橫跨三十八年的浪漫聯繫:1977年,航行者一號攜著旅行者金唱片發射升空,向無垠的宇宙進發。當年潘源良剛升讀香港中文大學,在學期間到TVB新聞部實習兼職,曾寫過相關報導。2015年,尚在唸副學士的我才剛買下人生首張唱片——陳奕迅《準備中》,包辦全碟歌詞的人叫「袁兩半」,那時我早知道,教我忍痛放棄麥浚龍《Addendum》(或包碟詞人黃偉文)的,就是潘源良。那時候,我好愛大碟中那首〈黑洞〉。


是的,至少在中學時期,同齡人已習慣為廣東歌消費(買碟、演唱會門票、卡啦OK、當年的「應援物」⋯⋯),我的香港流行音樂啟蒙來得更晚更淺薄。也因此,當我開始翻閱這本不厚也不晦澀的書,我仍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細讀——每遇到我不熟悉的史料、人名、歌影視作品等,定必擱下來,上網翻查資料,順藤摸瓜,慢條斯理,只為好好了解所有不屬於我時代的,人物故事場地——這無疑是一本不沉重卻背負重量的誌記。年過耳順的潘源良,大半生恰是香港流行文化初生至今,一甲子興衰。書中一篇「潘記」,附上潘的詩作〈航行者一號(我的軌跡)〉,其中有云「途上我看到的/待你也看到/或已是許多年後/千里共嬋娟/嬋娟也白頭」。他看到的,又豈止是他在詩作節選的一句句潘氏經典歌詞?若然潘源良把自己生命比擬為這艘浪子不回頭的宇航飛船,此書便是飛船上的金唱片,記錄光與音,可看也可聽;而截獲唱片的外星生物又好未來人類也罷,在許多年後接駁到這往昔的一切,之餘,讀者中若有欲投身本地流行文化行業的後輩如我,更是處處有所裨益。


浩瀚漫遊的航行者一號距地球二百億公里,倘可嵌入潘源良的歌詞足印;那麼他游弋各大流行文化領域等數十載,又能壓縮成什麼晶石?如何供後來者傍身?又,為何重要?我委實有好些歸納觀察,即管當作個人的讀書筆記。


這真實 當初怎能預告——《為光音作證:潘源良香港誌記》



不妨由文首的個人記憶出發。雖說「袁兩半即潘源良」不是秘密,忌見光的部分亦已在書中揭露,其時我依然對此筆名嘖嘖稱奇,事到如今,仍一廂情願認為「兩半」對潘源良有特殊含義。一半加上另一半,便是兩半。情感關係向來是潘源良的歌詞及電影世界常處理的命題,他在書中坦言喜歡拍著重文戲的「女人戲」(相對男人戲即動作片),附錄〈三番詞話〉亦四次形容「曲與詞像一對戀人。填詞跟談戀愛沒有兩樣。」想來這樣細膩深情的潘源良,才會成就此書獨特的對照結構:正文由余家強執筆記錄訪談,交代時序脈絡,每章節外加一篇潘源良的回應按語,名曰「潘記」,多是他寫的隨筆散文、新詩、二創歌詞等。一半理性公共,一半感性私密,加起來還是兩半。或許只有如此呈現,書才不囿於冷冰冰的平鋪直敘對答,也不淪為過度抒懷而拒讀者於門外;反倒紛雜立體,既有潘源良紥實的回憶及其勾勒的香港,也流露出一代跨界創作人的靈動與摯誠。


一直讀此書,不時添上便利貼,以便記下絕佳想法及佳句。全書第一張便利貼,粘在潘源良解釋多年來如何維持自主多方位工作(即「斜槓者」)的「潘記」文章。潘的文字吸引在一矢中的,道盡值得借鑑的實用見解。這樣不吝分享的個人心得經歷,全書比比皆是,就作為自由身創作者的我而言,已非常接近工具書之神聖,有條件一再重讀。閑來捧在手掲揭,如點明燈。第十五節〈經驗之談〉,是針對斜槓族的古訓大雜燴,隨手拈來金句。貴為元祖級slasher,潘源良從不恃仗年資而要求讀者依循,反而明言不鼓勵大家複製其模式。「他的軌跡,依然值得參考。」這句是余家強寫的。潘源良的經驗之談,建基於現今時勢的年輕人處境,不獨話當年。他向年輕人推介增值自己的途徑,卻堅信無論資源如何充沛利己,最重要的還是自己抉擇的經緯。一如其警句:「地圖能夠幫你去到你想去的地方,但它不能夠代你決定你想去哪地方。」教人信服的,不是話語本身,而是書中記錄的潘源良本人,為自己作了證。


理解潘源良的多棲身分,受益的當然不單斜槓族。但凡對電台、電視、電影、流行音樂、體育評述、文化研究甚或香港史等稍有興致的讀者,拜讀此書自會津津有味。因此我無可避免,聚焦這位前輩關乎填詞的前塵往事。余家強的筆觸,保留娛樂雜誌的興味,而絲毫不低俗。又或許,是潘源良以擠身填詞界為榮侃侃而談,跟余家強文筆相輔相成,教我讀得暢快。講及入行處女作〈濁世暖流清〉,原來是潘源良試填了本屬鄭國江譜詞的歌,交到後者手上卻一字不改被採用,變相是鄭老師讓賢。雖屢屢在書中鼓勵年輕人主動出擊,爭取機會,但潘源良不忘提醒,八十年代詞壇百花齊放,全因上一代詞人「畀位」予新人公平競爭。驟然記起2015年夏,我首次獨遊書展——當年主題是「詞情達意:香港粵語流行歌詞半世紀」——旁聽「三代詞人話寫詞」講座,同場便有潘鄭二人(及盧國沾與向雪懷,主持是黃志華);交談內容終究模糊,然而妙語連珠間,巨匠們惺惺相惜,互相愛戴,動容震撼。怎想到二人有此等往事?


到潘源良論述後來市場壟斷,詞人延續性之困難,如此這般,不無唏噓。他儘管能接受、欣賞、慶幸兩個偉文的年代,仍頗有微言;但關於再之後(不止詞壇)的怪現象,他所批判的應該也是許多香港流行文化憐惜者的心聲,行內人不敢講,圈外人講了沒人聽。無論如何,在限制內創造自由開放、多元兼容的工業生態,今日我們依然責無旁貸。正如書中另一潘石良言:「就算情勢多艱難,沒有了理想中的最好,起碼也要做到當下可能的最好。可以好一些的,就努力再做好一些吧⋯⋯」我們總是可以更好,我如斯衷心相信。


書中不少篇幅,由潘源良談黃霑、林振強、羅大佑、林夕等,皆為極其珍貴的口述歷史。不贅但也無法不提。他所見證的黃金時代能否重現實屬未知,但也對身處「後樂壇已死浪潮」的我,另類的當頭棒喝:妥善保存我們這一代的記憶,既然我與潘一樣,因和一班精英共事流行音樂創作,與有榮焉。


潘源良反覆強調與余家強合著本書的初衷,是為了年輕人。如何及為何,潘在憶述童年往事時,早就說明。潘源良的文化素養,一部分源自小時候在二輪戲院看舊電影。在我成長後的今天,不是不復見電視播粵語長片和明珠930,就是年輕人甚至已不再看電視。書中提出精闢觀點,現在網絡碎片化,加上新片新劇急速推陳出新,沒法如昔日般在新一代間構築共同語言,繼而出現文化傳承的斷層。我們無法不明白,香港文化才僅幾十年,不管創作,抑或對其觀察與評價,都需要持續推動和研判。當中非常關鍵的,是建立世界觀。對自身作品、品格和品味有所要求及衡量標準,方不流於自說自話,才能跟國際重新接軌。尤其這幾年,因著社政環境動盪劇變,潘源良不諱言舊時「種種巧妙平衡、暗渡陳倉式技術」漸趨失傳。我在2017年有幸協助M+「曖昧:香港流行文化中的性別演繹」展覽,見識到的曖味,並不限於性別意識上。舊時代的人物事,竟比現時更能兼容解讀與想像,這絕對是我們需要醒覺的。轉念又想,有危才有機,誰說得準,現在不是我們回歸流行文化的曖味的最佳時機?至少有心人,繼續看舊戲,聽老歌,說故事,書寫並閱讀誌記;不為懷舊,卻是從不合時宜裏頭,從舊而新,翻出更多未來的可能。


最後還是想多談談潘源良的填詞軌跡。除了原創歌詞的一半,他同樣愛好二次創作那一半。填詞愛好者如我感受甚深,因為,我們都是這樣開始寫歌詞的。近日版權法修訂捲土重來,十年後再度闖入公共領域。正好余家強在書中附錄呈上潘源良於2012年針對二創議題的發言,其中理性剖析論證,及鮮明態度立場,此刻讀來擲地有聲。


1977、2012、2015、2017、2022⋯⋯各有各軌跡,目前仍在探險中。在這世界那一個時空,可跟你往日重逢,再來為光音作證。


【新書】《為光音作證——潘源良香港誌記》:吐露思潮、潘記(就是讀了中大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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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暐樂

填詞寫詩及其他,未夠勤力未夠癲。求科勞Instagram:lui.wail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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