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抉擇,疑是故人——小評舞蹈劇場X簡約粵劇《紫玉成煙》

評論 | by  鄧小樺 | 2019-01-03

(credit S2 Production) 20180830-472

雖然大膽改編之處不少,但《紫玉成煙》並非完全揚棄原作與粵劇元素的概念性作品。(攝影︰S2 Production)


在此嘗試說明:《紫釵記》裡我最喜歡的一段不是曲詞情意均精美無瑕的「劍合釵圓」,而是「節鎮宣恩」;且不是節鎮宣恩裡大團圓的部分,而是小玉病弱仍頑固地闖府之驚心動魄——小玉被婚禮喜樂鐘鼓齊奏大大刺激,「橫來白羽穿心箭,酸得我芳心碎盡落花鈿」,然後就「不待通傳尋相見」。浣紗「抱膝狂呼拼命纏」,提及家有老母待養不可自棄,小玉至此淒然認錯,但依然頑強地把綄紗一把推開,「不待通傳尋相見」。李鐵的電影版裡更增加了闖府前小玉二度被威武之聲嚇退然後整冠堂皇而入的京劇身段,將內心層次鋪展得更具懾力。這是一個弱女子,奮不顧身,迎向自己的命運,令人震懾的姿態。


霍小玉:最強力度主體

所以看粵劇舞劇《紫玉成煙》時便深深感到共鳴。到「花前遇俠」一段,播出梁醒波飾黃衫客的「戴珠冠,披紫綬」提示,三名女舞者即有所悟,簡單的在台上踱小步轉圈,已經將粵劇原作所未能揭示的內心躊躇、醍醐灌頂表現出來,明確此為一自我尋找、決志突破的關口。下一節的闖府,長條型舞台一端是長衫者擊大鼓如心臟搏動,給予整個舞台張力節奏;另一端是花旦李沛妍跪坐待人替她上妝、戴鳳冠、上紫綬,成其為霍王女狀元妻;中間是舞者與白梃的交纏互動舞組——現代舞中舞蹈與道具的互動常能顯示一種弔詭力量:所受壓、所抵抗的,往往也是力量的來源,身體倚靠其飛昇。當霍小玉面對死亡的威脅與恐懼,仍然要執著追討愛情與身份,一個泯不畏死的最強力度主體便於此建立。

這個抉擇關頭在三層次的舞台上被放大:音樂(鼓)演奏成為表演的一部分而象徵命運的催逼,內心向度的舞蹈表達,迎向命運的身份執著以花旦靜態行動昭示,古代的戲劇以裹滿現代的力量方式被重組呈現。是經歷過甚麼,讓我們特別能感受到古代作品中「命運自決」的關鍵?


(credit Cheung Chi Wai) _A5D0039

舞者有時甚至像是教材演練那樣讓觀眾可以比粵劇舞台更緩慢細緻的方式,看清楚戲曲表演的身段、造手、武打功架。(攝影︰Cheung Chi Wai)


分解愛情,超越大團圓

「自決」這個詞,或被以為是「自己決定」,但其實,它的本義是「自殺」。不難預計,這樣悲壯的行動理應迎來悲劇的結局——原作《紫釵記》因戲曲傳統及照顧觀眾之考慮的大團圓結局,在《紫玉成煙》中被揚棄。完妝後的霍小玉以皇家女狀元妻的姿態,緩步走向台中心,全身黑衣以面罩覆面的男子最後揭示為李益,小玉倒在他懷中死去。這個奇幻風的李益扮相很是大膽,象徵著李益的心魔(為攀附權勢而犧牲小玉)。一個現代的註解,把《唐人傳奇.霍小玉傳》與《紫釵記》穿越式連結,成為另一個重新詮釋的作品。


事實上,《紫玉成煙》中的大膽詮釋之處甚多;固然整體保留了愛情故事的婉約氛圍,但生旦常被安排於舞台上的不同入口,以分離的方式演出原來的愛情依偎身段(洪海與李沛妍的表演在此修改後依然可觀),可以說,在演出呈現時將傳統的「愛情故事」也分解了。這個懸擱的「分離」,直至小玉死去後,才由另一對舞者在舞台上方依偎演出「花院盟香」的纏綿甜蜜,作為一切破滅後,愛情最初的理想願景,勿忘初衷。


中間「陽關折柳」後,李益在關外「日日醉涼州」的部分,是以一組劍舞來呈現,其中飾演李益的文武生洪海也舞劍加入。這個詮釋一度讓我有點難以接受,因為如果李益是個懂舞劍的文武雙全之士,只怕不會如此軟弱受太尉挾持,整個故事發展都會不同了。當然以武入舞,男性舞者以修練式呈現內心變化與沉澱,這也是編舞楊雲濤的風格,他亦笑向我表示是想呈現一個男性在孤獨中讓自我尋找寄託的形態,難得又可讓本身是文武生的洪海作超越原作的發揮。


改編的大膽與平衡

雖然上文談及不少大膽改編之處,但《紫玉成煙》並不是完全揚棄原作與粵劇元素的概念性作品,相反,我覺得頗有多處,是有考慮如何照顧粵劇戲迷的感受,比如生旦均有演出重要場口,能看到表演同時聽到唱曲,順便通過錄像重溫一些經典演出的影子,重要的曲詞都有唱到、投射出來且是好好照顧著力呈現的(可能惟一遺漏是我鍾愛的小玉罵太尉一段)。通過舞蹈的舞台方式,舞者有時甚至像是教材演練那樣讓觀眾可以比粵劇舞台更緩慢細緻的方式,看清楚戲曲表演的身段、造手、武打功架。對於我這種玩票性質未甚了了的觀眾,是有入門啟蒙的作用。來自桃花源粵劇工作舍的吳國亮,是過了白雪仙女士的法眼,在推廣粵劇方面肯定是有誠意的。


整體來說,《紫玉成煙》的舞蹈劇場與粵劇成份並不高下懸殊,反而算是很平衡、是平等尊重的對話。但因為是跨界的作品,不免遇到少數對於混雜形式不熟悉的觀眾,例如對現代舞不熟悉、覺得看不懂,便在看舞時像在戲棚看戲那樣順口大呼小叫;又或對於古典詩歌曲詞難以進入而未能投入。有一觀眾在演後分享時,質疑「紫玉成煙」的典故與《紫釵記》無關——我看場刊,吳國亮原喜古今典故糅用,想是「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入到文字深處的桃花迷陣,不過是小小意趣而已。可是這觀眾進而質疑舞蹈與粵劇跨界看不懂,後來到演變成對吳國亮的人身攻擊,我坐在一旁突然生起氣來——為那跨界創作的辛酸而生氣,藝術上追求橫向的連結與縱向的創新,在香港,原來容易演變成人身攻擊。而我自己也經歷過。


那難道要大家都安坐劃地為王/牢,一天到晚只做原來會做的事麼。我既喜歡看古作今詮,又喜歡看跨界的作品,我原最珍惜人們跨出自己原來的領地,在疑惑未明中開拓自己的感官與認知,那開放的狀態。跨界者身份混淆難知,糾結為苦,是以才有本劇中拼死迎向命運的意志吧。結尾依稀聽到李益詩:「開簾復動竹,疑是故人來」,這是小玉愛上李益之才的,愛情最美好的起點;但也同時是,一個古作今詮,影影幢幢的想像之美:稍稍錯開的「疑」,蘊藉戀棧的「故人」,在我們的想像與創作中變形,又重歸。


(credit Worldwide Dancer Project) PIC-78

《紫玉成煙》讓觀眾能看到表演同時聽到唱曲,順便通過錄像重溫一些經典演出的影子。(攝影︰Worldwide Dancer Proj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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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小樺

詩人、作家、文化評論人。香港文學館總策展人、《文學放得開》主持。著有詩集、散文集、訪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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