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淒風厲鬼,如今鬼影冇隻——潘國靈小說集《離》

書評 | by  沐羽 | 2021-08-26

自八年前的《靜人活物》後,潘國靈再次出版短篇小說結集《離》。這本短篇小說集合共十四篇文章,交由台灣聯經出版。也許因為作品在台灣聯經出版,渡海而去的香港文學需要進行一場自我介紹。書是作者的一張名片,自序就是名片的名片。這部短篇小說集開場就用一篇自序〈小說背後,我的前塵〉交待了每篇小說的創作意念,如若一篇計劃大綱般,告訴我們這些小說曾在哪裡發表,與甚麼機構合作,翻譯成英文等等:「集子內收入的十多篇小說,奇幻、紀實、歷史、地方誌、黑色幽默、哲學小說不一而足,」潘國靈這樣寫道:「而好些篇章則有幽靈鬼魅暗晃,與其說是時代之所然,不如說是作者自身的觀照和召喚。」


在閱讀小說時,我們採用的策略都是不問作者意圖,甚至刻意地將文本從作者這個概念上抽離。我們不太會問「這事是不是真實發生過」,或是「他這樣寫有甚麼目的」等問題。這是虛構與真實之間的界線,也是讀者權力的一部份,我們可以自由閱讀,繞開而不服從於作者。簡單來說,在小說裡「這種寫法能生出甚麼效果」,然後「這樣的寫法能不能成功生出效果」。


不過有時,作者的在場感過於強烈,又或作品處於一種時代脈絡中時,作者的概念又會被拉回來。比如我們要透過序文來理解內容時,又或是是私小說,更甚至可能是因為對作者本人比較熟悉,印象就揮之不去。只是,如果我們真的跟著作者提供的方法去解讀,跟隨著小說背後,作者的前塵時,那就會像跟著指引走的作業。因此,更值得觀照的是意在言外的部份。


《離》這部短篇小說集收錄了十四篇作品,最早一篇寫於2007,最新一篇是2020,其中〈油街十二夜〉又附一篇非虛構作品〈我在油街的日子〉,又有小小說〈身外物,心上人〉及閃小說七則。這些文章時代感強烈,儼然以文字觀照香港在這十多年來的事過境遷,潘國靈在序中指出「社會發生許多變化,小說不一定跟隨社會步伐走,但時代的氛圍,以至具體社會事件,也許多或少銘刻其中」。不過,這些銘刻是背離的,是一種離別之姿。其顯現的方法便是結集,諸多想要不跟隨社會步伐走的願望,被歸納成一部作品,於是我們能看見的,是組合以及空隙之間的聚合與離散。


十三年間,多篇文章之間隔著各種社會事件,已顯現出全然不一致的模樣,這是香港的難關,《離》是建基在這種困境上的作品。不過,就算是一篇文章之內,潘國靈亦採用分小標題的方法來寫,這點值得觀察。比如第一篇〈離島上的一座圖書館療養院〉,這篇文章由刊登在不同報章雜誌上的文章合成,每個小章節又有阿拉伯數字分成更小部份。又如〈失城二十年〉,以人物名字作為小標題,切分敘事視角的差異。更為直接的是〈面之書〉,以阿拉伯數字作分段,鋪排一個接一個場景。


如果短篇小說中出現如此多的分章,其中斷裂的縫隙就是亮點本身。那些被忽略掉的過場,隱而不談的轉身位置,不連貫的段落,在小說裡產生的效果就是跳躍、中斷、縫隙與停頓。這種停頓感幾乎成了全書主調,一句並不真實的對白、一個以括號標註英語的學術辭彙、一個不尋常的動作、一些尷尬與衝突,都指向在連續的生活平面中一些突出的尖銳。「一刻她想到,原來自己也不過輕薄如一張紙牌,也許這樣的生存亦不無一份輕省。一切非常安全,夜去晨來,一天又如此過去了。」在這種的形容中,其聚焦的地方就絕不會是每天平滑的日子,而是她自省的那一刻,就如一個括弧,如分段的縫隙,如小標題,如切分開的剎那。


阿蘭.巴迪歐說:「知識以自身的方式構築了連續性,但是真實往往是凹凸不平、充滿著斷裂的,一旦真實的斷裂出現,知識的連續性就會被活生生地撕裂。」我們一般認為的短篇小說都是數個場景之內,主角獲得了成長,又或解脫,上演衝突並且解決。《離》則用後設的方法,不斷讓讀者陷入陌生化之中,並將一切斷開,讓情節鋪排之間的斷裂與不安成為了最大焦點。這一切都可以回到書名的概念上,在無數的斷裂之間,在事物離場與告別之時,留下的是誰?他又想做些甚麼?


在各篇小說中,有一種人物姿態異常顯眼地出現了——「俱往矣!以往淒風厲鬼,如今鬼影冇隻」、「當人虛弱的時候,就有影子來告別。臨別贈言,致所有仍未收編的城市遊魂:流連忘返終須付出代價」、「從Let’s go到Let go,期間是以光年計的距離」。在各個敘事部份裡,敘事者並不移動,他站立著凝視一切事過境遷,兩眼底下時移世易。一切離他而去,對此亂局,回應的方法是埋頭書寫。《離》的核心至此就昭然若揭,透過書寫離開之事,敘事者本人居守原地。


把這個概念最深刻地表現出來的是全書最後一篇〈在街上跳最後一場離別舞〉,其中使用了大量的自問自答,這自問自答以一句直接描述加一句括號對話雙重進行,獨白與場景間隙進行,平滑的敘事平面被拆成碎片,又重建成極長的段落,彷彿一座怪獸大廈。到了最後,敘事者向一個虛擬的你(第二人稱,虛構受話者)以溫柔的語調說:「到明天或許週末,下雨天或者艷陽天,我又會把你的幽靈召喚回來,在城中所及之地,我們曾流連的地方,跳另一場,不可重複卻又永劫回歸的影子舞。」


敘事者不曾離開,就算其他人已然不在,未曾移動的他亦會把所有人統攝回去,以輕盈的舞蹈消解沉重的離去。序中所寫的「好些篇章則有幽靈鬼魅暗晃」,是一種幽靈書寫,纏繞著現在及往後每一種想要往前走的慾望,並召喚到往事之中跳舞。離的概念包含著不離之物,而潘國靈就於文中不斷迂迴於此,是「作者自身的觀照和召喚」。以後設小說的中斷之姿,讓讀者遊移在出戲與入戲、縫隙與平滑、棄與守之間,彰顯了不曾移動的在場。《離》的核心,在於其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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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羽

來自香港,落腳台北。著有短篇小說集《煙街》,獲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首獎(小說組)。散文入選《九歌111年散文選》。香港浸大創意寫作學士,台灣清大台灣文學碩士。一八四一出版社編輯。文章見網站:pagefu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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