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奇遇記》:即興地活著

影評 | by  朱嘉榮 | 2021-03-16

近年香港教育強調生涯規劃,望學生能及早尋找人生目標,設計一條明確道路。而自幼稚園起,學生已被要求寫下人生志願,而老師引導的答案,往往是一個職業名稱。若在人生志願的橫線上,寫下「好好感受生活」,又可以嗎?《靈魂奇遇記》(Soul)的故事圍繞人生的意義而展開,主題其實不算新鮮,手法亦類似Pixar早前的《玩轉腦朋友》(Inside Out),主角進入異空間,把抽象的概念以童趣的手法具現出來,讓主角在異空間的冒險,悟出一點道理。《靈魂奇遇記》看似簡單的主題,也許可讓人在複雜的社會環境,嘗試拉回至平衡點,給予一個思考何去何從,該以甚麼態度面對現今社會的機會。

電影中活在當下的道理不難明白,許多人說Pixar的電影只適合成人觀看,但導演亦表示電影其實也適合兒童觀看,因此某些道理亦較為明確從某角色的口中說出,例如空間管理者說:「人生目標不是花火,這樣太膚淺了」,或22說的:「我就只是想感受日常生活」等。但電影有趣之處,就是在表面的主題下,悄悄埋藏著一些細節,讓觀眾慢慢發掘,留下更多解讀空間。其一就是主角阿祖人生目標的建立。電影明線為替另一主角22尋找「火花」,但阿祖的「火花」又是甚麼?

阿祖一直認為「火花」就是自己的人生目標,就是公開演奏爵士樂,在他向杜拉仙小姐求情時,他直言自己天生是為是了演奏爵士樂而活。就如許多人追夢的過程一樣,認為自己所相信的夢想,是自己唯一目標,在追夢的路途上找不同的理由去說服自己繼續堅持。而阿祖在Great Before回顧人生時,在這個以潛意識製造的空間,看到了童年時接觸爵士樂的經過。原來起初阿祖根本不喜歡爵士樂,只是出於他黑人的身分,爵士樂手的父親認為阿祖亦需要喜歡爵士樂,強行帶他去觀看爵士樂的演出,而在某次演奏,剛巧表演者的演奏觸動到他,令他喜歡上爵士樂。人有時可能會以為是自己選擇了夢想,或天生就是為這夢想而活,其實可能只是命運驅使我們選擇了這個夢想,在尋覓的過程中,抓著幻象是為現實,捉著影子是為答案。若阿祖天生不是黑人,父親不是爵士樂手,或他沒有碰巧看到那場表演,不知他又會否仍然以爵士樂演奏為自己的夢想。

而電影中的理髮師的角色,亦延續了面對夢想與命運的態度。理髪師曾經認為自己的夢想是當一名獸醫,但卻因女兒生病,加上經濟的不許下選讀了較廉價的理髪課程,最後誤打誤撞地成為了理髮師。但理髮師沒有因為當不了獸醫而失落,反而慶幸這「誤打誤撞」,令他感受到當理髪師的喜悅。這段小故事也許很容易讓人有共鳴,想入讀心儀學科,但成績不容許;想從事藝術創作,但家人或經濟不容許,想推動社會發展,或許時代不容許。我們無法預知將來,但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人生和命運有無限可能。


《靈魂奇遇記》:從幽靈身上去學懂深呼吸


而另一項電影集中討論是,是22的「火花」,電影以22一連串日常生活的感覺來表示22的「火花」,包括薄餅及棒棒糖的味道、在出風口被風吹著的感覺等。但其實22的「火花」不止是觸覺上感受,而是內心的感受。22出場時,表示自己完全不懂得欣賞音樂,但當他聽到阿祖的學生哥妮及地鐵站賣藝者的演奏時,她卻受到觸動。這個觸動並不是聽覺上的感受,而是與他人互動中內心的觸動。哥妮原本想放棄音樂,但與22傾談後,重拾對音樂的熱情,決定不理旁人冷眼,繼續堅持。賣藝者不理生活困苦,仍然屈縮在地鐵月台賣藝為生,陶醉在音樂中。而電影更刻意安排22把自己的麵包分了一半給賣藝者的互動。還有與阿祖的母親的吵架,憤怒,傷心,理解,然後和好,這些人與人之間的交流,無限可能性的觸碰,正是擦出22的「火花」。電影中刻意用「火花」(Spark) 一詞,而不是「火焰」或其他相近的詞。「火花」是物質與物質之間摩擦,產生出來,轉瞬即逝,難以預料。 亦是燃燒物質是迸出的火光,微弱使人不察覺,卻能點亮生命。活在當下,不只是感受生命的喜悅,面對社會的嘈雜,表演前緊張、擔心的感覺,與阿祖吵架、傷心的感覺,這些感情也更令22感受到活著。許多事物或許會讓人不如意,但能夠感受痛苦、無力,也是人生可貴之處。

而電影中多次提到「即興」,「即興」是爵士樂主要的演奏方式,演奏可隨表演者的情緒而變化,隨意抒發,不受限制,所以爵士樂亦可謂即興的藝術。22多次說自己的日常生活就是「即興」,阿祖馬上反駁說這並不是「即興」。或許阿祖擅於爵士樂上的「即興」,但他卻以此為自己築成了一個夢想的鐵籠,原本象徵自由的爵士樂,反束縛著他的人生,對教學提不起勁,逃避與母親相處,沒有關心朋友的生活,反而22卻明白如何「即興」地生活,對未來仍感到好奇。

電影不只「膚淺」地把「火花」等同人生的互動。電影最觸動人心的一幕,是樹葉輕輕飄落在22手中。那塊不是普通樹葉,而是楓樹的翅果。翅果是長著翅膀狀的果實,在電影可以看到翅果落下時,隨風慢慢旋轉,落下。這個形狀是為了讓果實能飄到更遠處落地生根。當翅果落在22身上時,她感到生命奇妙之處,此幕就像伊朗電影《櫻桃的滋味》(Taste of Cherry)中,一顆櫻桃落下在對生命已沒期待的老人身上,老人嚐到了櫻桃,抬頭看到藍天與晨曦,突然便不想再尋死。22從枯樹中,得到帶著新生命的果實,感受到生與死奇妙的聯繫。而阿祖最後亦發現,原來22躺著看到是一遍藍天。大自然的奇妙,對生活的好奇,令22獲得最後的「火花」。

最後電影看似帶有希望,但整部電影其實帶著人生虛無的基調。電影由開始已藉著22的角色,把我們自小聽到的名人故事、哲人金句,一一否定。若沒有成為偉人,沒有可流芳後世的經歷,是否便沒有做人的意義?電影後段阿祖頓悟之時,畫面由阿祖的家、拉遠至整個城市,再拉遠至整個地球,最後至整個宇宙的縮影。這幕彷如莊子的宇宙觀,「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頓時使人感到人類的渺小,一切人生意義與夢想都微不足道。22於字宙之間,感受生命,也如《莊子》:「余立於天地之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中逍遙之境。整部電影就如在說道家中「無用」之用。阿祖最後成功演出,一圓心願,夢想成真過後,卻頓覺人生空虛。一直認為自己天生是為了演出,以此為目標,甚或終點,但衝過終點線後,卻找不到方向。電影中最後阿祖達成心願的過程亦頗順利,以往的學生邀請他,杜拉仙小組欣賞他,但現實生活中是否每人都能夠有達成夢想的機會,會否窮一生的追尋仍無果,就如大海中的魚。若開首阿祖死後沒有進入生死邊緣的空間,真的就此死亡,人生突然完結,意義又何在。

電影結尾,阿祖回到肉身,繼續享受生活,留下帶有希望的結局,但空間管理者的做法亦略帶兒戲。阿祖首次在Great Before回望自身的內體時,儀器上仍顯示他的心跳,而22進入阿祖身體蘇醒時,身體亦未見能致死的大礙,會否阿祖根本不會死亡,只是處於昏迷或靈魂出竅的狀態,整個奇遇,都是空間管理者刻意的鋪排,畢竟命運就是這樣兒戲,半點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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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嘉榮

香港中文大學文學碩士。曾獲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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