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能青年變中年,熱銷背後的冷 ——評萬能青年旅店《冀西南林路行》

其他 | by  廖偉棠 | 2021-01-14

2020年12月22夜凌晨,中國河北的搖滾樂隊萬能青年旅店第二張專輯《冀西南林路行》線上首發,成為年度華語搖滾最大熱點。據說這是一張現象級的專輯,據說那是飢餓營銷,樂迷等了十年的《冀西南林路行》一夜之間營造百萬銷量,創造了獨立音樂數字專輯銷量第一,連電商大佬丁磊都寫信致意恭賀——

不過,這些都不是我寫這篇文章的理由。作為七零後的電商大佬,應該致意的是這張專輯的沉重,應該感謝它唱出中國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絕境。

初聽《冀西南林路行》,以為是霧中風景、Art Rock烏托邦那種飄逸之作;再聽,聽出來沉哀綿綿之山河輓歌;開大了音量再三聽,竟然是「靈台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闇故園」的啼血鎮魂曲,鎮的是我們自己的迷魂。

鎮魂不是安魂,也不是招魂,不甘的魂始終悸動不息。「我有迷魂招不得」——樂隊作詞人姬賡在終曲《郊眠寺》里回覆道:「我有迷魂 額頭滾燙/我有迷魂 人間明暗」——舉目四顧都是可憐的人間,難得的是在山崩地裂的《採石》當中那一句「靈魂在山口又回顧」,這流露出萬能青年旅店的幾位理想中年總不捨這人間,絕望未絕而歌,便是承擔。

於是我們看到這股鬱鬱迷魂,化身萬物,收拾起破碎山河一擔挑。在《泥河》里的它先以為自己是聖經裡的怪獸利維坦,「吞食鐵土泥沙」,富有自我奮進的意志。不料「不速之客」來臨,如徘徊在歐洲上空的那個幽靈,他們意欲改天換地,精神上卻依舊一貧如洗,泥河的生機被變成沈寂。在雷聲隱隱而後滾滾之際,人民「明日壯闊 就奮力托帆船」這種「水能載舟」的熱情,漸漸化為烏有——如下一曲無詞的《平等雲霧》所喻:「平等」之理想漸漸墮入雲霧。

《泥河》、《採石》、《山雀》曾經作為相連的三部曲演出,它們也的確構成冀西南所據的太行山三部曲。萬能青年旅店給專輯寫的序說「發端似乎在2013年,一次出河北去西北,火車鑽入太行山腹,景色突然疊加變幻……」我也曾冬游太行山,見過他們所見的水泥廠林立、運煤車絡繹的景象。此外所見的自然,就如三部曲歌詞里的山水,讓人想起《吊古戰場文》「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風悲日曛。」的肅然。

在這肅然之上,萬能青年旅店的悲歌總是山雨欲來,我們在著名的《殺死一個石家莊人》里領略過「雲層深處的黑暗,淹沒心底的景觀」,而這次更是像李賀的「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極黑中是有光的,但光照太行,不能給人任何庇護,反而帶出壓抑的寒意。

這是一個從古代中國而來的太行山,深山大澤皆龍蛇,人事音書漫寂寥,在這裡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被粉飾的中國。「太行」在整張專輯里四次出現,從《泥河》的「掠山光過太行」到《採石》的「此生不再歸太行」,到《雲雀》「火光忷忷 指引盜寇入太行」,最後回光一現,是《郊眠寺》里的「渤海地產,太行水泥」

四次演變,是人在各個歷史時刻的幽冷決意,「過太行」是從容的,「歸太行」是無奈的,「入太行」就是揭竿而起的絕望抗爭了。大難將至,危機四伏,但歷史開了個玩笑,原來並沒有別的世界末日,末日就是一切磅礴的意象都可以消費化,成為經濟泡沫的點綴。

「可聽到雷聲滾滾/可感到怒潮來臨」山林湖澤的表面上,萬能青年旅店貌似從現代主義退卻,回到歌德、荷爾德林式的浪漫主義了,但事實上是更加深度的現實主義。可記得《殺死那個石家莊人》裡那一句:「傍晚6點下班/換掉藥廠的衣裳/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幾瓶啤酒/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廈崩塌!」現在是三十年後又十年,大廈還沒崩塌,怒潮是否來臨也是未知數。不萬能青年變成了不萬能中年,這跌宕起伏裡的心氣,是放棄還是不甘放棄?

《八佰》:四齣戲的沈醉與荒腔


我們還可以問,《採石》最後的泥石俱下之中是誰吹響了衝鋒號,誰槍挑著鐵滑車?《山雀》結尾的跳躍是他們的撒手鐧,還是荒唐的自投羅網?山雀一躍取消不了永劫回歸一樣的家國宿命,那麒麟呢?

山雀繞越化麒麟,青年變中年,命運的樂音轉換渾然無跡。《山海經·北山經》中記載:「北次三山之首,曰太行之山。其首曰歸山,其上有金玉,其下有碧。有獸焉,其狀如麢羊而四角,馬尾而有距,其名曰䮝,善還,其名自訆。有鳥焉,其狀如鵲,白身、赤尾、六足,其名曰䴅,是善驚,其鳴自詨。」這善驚的山雀已經落草為寇,善還的麒麟難道要還鄉復仇?

「聽雷聲 滾滾
他漸漸 感到胸悶
烏雲阻攔明月湧河灣
他起身獨立向荒原
試試 冰冷昂貴入雲涉水的輕身術
看看 演員王公遊民盜賊的心電圖」


必須以最大音量聽專輯中堪稱傑作的《河北墨麒麟》,以最重筆力去寫它。中年的反抗是罕見的,不鳴則已,一鳴就是破釜沉舟,在董亞千的吉他孤軍裡,在管弦陣裡;相比之下歌詞反而輕盈如夜行衣,隱忍潛伏,「沉痛而危險」。漫長的重型迷幻長篇中,人聲容易被忽略,但除了小河的叫魂,李增輝那一聲聲碾核式嘶喊,撕心裂肺,讓我淚下。鬱悶難言,歌之不足,唯嘶喊而已。想起一代代被摧殘殆盡的菁英,這分明是麒麟的屠戮現場。

《史記·孔子世家》裡有關於麒麟的悲傷寓言:孔子「及西狩見麟,曰:吾道窮矣!喟然嘆曰:莫知我夫!」自比為麒麟的孔子,見到真正的麒麟被獵殺而有道窮之嘆。但河北的墨麒麟很可能是「醉倒在洗浴中心/沒有潮汐的夢中/胸口已暮色蒼茫」的紋身漁王(上張專輯裡的《大石碎胸口》),他「獨立向荒原」良久,聆聽麒麟哀鳴良久,發現「輕身術」即使「冰冷昂貴」但還是可以試一試,遂轉身遁入「郊眠寺」,原來這荒原是「電子荒原」,裡面擠身「億萬泥污人」上演著「億萬場冷暖」。

萬能中年旅店終於在最後一曲晚安曲《郊眠寺》裡與混沌此世接軌——或者用新語言說:Connect——「新語言 舊語言/該怎樣回答 不眠的時間」,新語言舊語言的問題是負責任的詩人會思考的,能看到他們對處境的高度自覺。世界各地的新人類都依賴虛擬空間,但中國的尤其依賴,這是一個政治手段,是對不自由的補償。

「臨時收入 臨時生活
切斷電纜 數字雲煙
免費月光 免費驚險
月光熔鐵星 鑄我神與心
渤海地產 太行水泥
宗教醫保 慈善股票
幻覺貿易 階級電梯
高級魔術 高級發明
凝聚神與心 建此不夜城」


萬能青年看到了這一點,用後現代的駢文羅列而出,《郊眠寺》是當下的蘭若寺,人鬼混雜,幻象都由電纜維繫,就像賽博朋克的世界。但萬能中年已無力擊破這彌天大夢,最後只餘壯志消磨的美,咒願著「西郊有密林 助君出重圍」——儘管事實的密林,是在阻君出重圍的,這點相信無論大陸香港臺灣、青年中年老年,都會深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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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

詩人、作家、攝影師,近作有《櫻桃與金剛》、《微暗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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