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嬉水,記得自己的本來面目 ——評《給美狄亞的男孩們》

劇評 | by  廖偉棠 | 2024-09-03

我觀看《給美狄亞的男孩們》,是為著學習,不是學習戲劇和藝術,是學習我經驗以外的那些新生命。尤其當我看見我熟悉的小演員在台上彷彿靈光附身,即使是曾經跟我說過無數次的話,也獲得了不一樣的意義,我才又明白戲劇詩學的「淨化」(katharsis)也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這種學習也和我們數十年接受的教育迥異。比如說,我們接受了冥河的另一意義是忘川,卻忘記了那些船也可以是公園攀爬架(準確地說是香港舊式遊樂場「馬騮架」),反過來覺悟我們曾經在公園裡童真的閒談遊戲,可能早就洞察了命運之神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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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河嘩嘩的水聲與舞台上的少年語聲此起彼落,看似悲劇與喜劇之間的較量、遺忘之力和記憶之力的較量。整部戲也是這樣一張一弛,一重一輕的來回著,但我們有心人會想那輕的也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當然這又是成年人的視角了。


又比如說:我們成為擺渡的船夫,忘記了自己曾經是過河的小靈魂。當我們遠離父母一步一步進入自由的同時,也是一步步接受新的規訓,以成為下一個「父母」。但美狄亞的復仇之劍把這個進程截斷,孩子們得以進入冥河這個沒有規訓、沒有明確的未來角色可以期待的神奇時空,於是他們可以徹底展現其本我(尤其這幾位小演員都處於青春期前期這一曖昧階段,尚未完全意識到成人世界對他們的期許)。這種自由是更真實的自由,他們的思考也是更任性、接近人類原始的思考,直接給我們以棒喝,而我們的劍還拿在手上不知所措。


*


於是,看起來是美狄亞的孩子那無從言說的命運被這部戲賦權,而實際上是這部戲的幾個小演員為他們這一代的命運充權。他們(演員)彼此命運的交錯,更是我們不能置喙的了——美狄亞與丈夫在本戲中的失語(懺悔不被孩子接納)、船夫男女在本戲中的失語(指令被孩子顛覆,以其人之道還之身),亦可作如是觀。


可能是 3 人的圖像


相對於成人演員進入角色的呼號,他們走出角色敘述其作為上一代香港孩子的成長、接受規訓又掙扎的過程(其時他們坐在桌旁剪拼孩子照片,這是一個香港家長熟悉的場景,又隱喻著下一輪規訓的自覺循環),那一段更扣人心弦。他們是微反抗的一代,而跳躍到五位小演員那邊,看得出他們較之少接受上一代的規訓,可以更自主地表達自己和釋放自己的自由意志。上一代、上上一代的復仇意識,似乎和他們無關,又似乎得到他們全新的解讀。


好比說,那條被畫在舞台地板上的cosmic being /龍型生物enalpria,它擁有多麼奇幻的名字(幾乎像從魔戒的世界而來),但當它被地球的人們霸凌、被人們模仿做成了airplane,便是實用主義的語言、實用主義的駕馭,光彩頓失。這本身就是一個隱喻,更何況還有enalpria的角、enalpria尋找的地球青蛙等等兒童文學特有的細節,在在都提醒我們距離心靈自由的世界有多遠。


當我們成為飛機,忘記了自己曾經是龍,這便是技術世界的我們最可悲之處。不過對於這些少年,他們完全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時空(哪怕是冥河)的時候,他們壓根不在乎你們是否可悲。借用香港詩人飲江的一句詩:他們只是「忘川嬉水」。


嬉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戲,本來就從嬉而來,我們在遊戲之間回歸童年,發現自己的本來面目,就像戲中孩子通過一場場遊戲,記住、也提醒我們記住他們的本來面目。


*


到底《給美狄亞的男孩們》是一齣悲劇還是喜劇?它有著前進進戲劇工作坊作品一貫以來的現代文學意識、豐富的隱喻細節、龐雜的議題野心和嚴謹俐落的結構掌控;而有趣的是,小演員們的全真內心獨白和即興演出,都在解構所謂的戲劇性,或者說重建一種無人戲劇過的戲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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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無人聽過的神話故事」,這是一個悖論,但被孩子即興講出,就不是不可能的存在了。這需要我們打碎所有預設,比如說我看到一篇認真的劇評,裡面對《給美狄亞的男孩們》主要的質疑是覺得孩子們談論哲學所使用的不是孩子的語言——事實上那一段是孩子自主創作,一個字都沒有改。這是個頗有意味的誤會,想必在enalpria的世界裡,人們也一樣不理解為什麼一個飛行物會叫enalpria,非要改作airplane才對。什麼是孩子的語言?什麼是兒童劇?對這些我們已經有太牢固的定見。


甚至包括意識。相信劇中最有爭議的部分之一,是最小的女演員講述她對懲罰的想像,其中包含大量「以下節目內容含有血腥成分,大人需要孩子指引」(這句台詞是絕佳的反諷)——我們接受不了這位滿臉童真的小女孩冷靜地說出那些歷史上的酷刑時,可有想想誰是始作俑者?說出這些詞語,對於小女孩本身就是一種katharsis(淨化/宣泄),那麼接納這些詞語呢?對於大人觀眾是什麼?潘朵拉盒子早已打開,但在這部戲裡,這個盒子反過來變成了一個出口。


當我們隨著美狄亞的男孩和女孩們在冥河漫遊,雖然我們都是坐在兩岸的旁觀者,但他們和兩位成人演員似乎都在演繹著我們內心曾經歷過的:勇敢、恐懼、幸福、絕望⋯⋯正是這些讓本來只會被稱為「美狄亞的男孩」「XXX的女孩」的我們,可以在告別的時候大聲說出自己的名字,莫失莫忘,這是一個有人聽過的人間故事了。


*

你們在冥河垂釣

提醒我們曾在

忘川戲水


而我們曾不在

悲劇中哭泣

是為了

亡靈節時妝容整齊

和你們一同驚喜


那男孩知道

那女孩知道

沉舟千帆

一株年年開花的桃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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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

詩人、作家、攝影師,近作有《櫻桃與金剛》、《微暗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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