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闖禍的 Minions 與黑格爾的主奴辯證

散文 | by  紅眼 | 2022-07-12

懷著周末享受一齣爆笑喜劇的心情去看《迷你兵團》(Minions)的最新續集,烏龍百出的瘋狂情節自然沒有令人失望。不過,故事裡有一段情節,我覺得挺有意思:今集焦點不再是燕瘦環肥迷你三傻 Kevin、Stuart 和 Bob,而是比他們更傻的箍牙仔 Otto。箍牙仔奉主人 Gru 之命將寶石運送回家,但當然一如觀眾預期闖禍收場,原來他私下將寶石拿去跟人家換了一顆普通石頭,還以為主人會高興誇讚自己。關於那顆石頭,現在你只要搜尋 Minions 和 Otto 就會找到。


表面上,這是為了跟觀眾交代 Otto 可能比他的其他同鄉更蠢,更易撞板。但細心一想,或剛好相反帶出幾個狀況:(1)箍牙仔是一見鍾情,覺得那顆有眼睛貼紙的普通石頭比主人擁有的寶石更美、更珍貴,把它換回來是出於自我慾望。(2)但箍牙仔沒打算造反,或偷走主人的財產,他仍然努力達成任務將石頭帶回家裡,他清楚知道自己只是「物」的中介,需要滿足/消除的,其實是 Gru 的慾望。(3)箍牙仔不知道 Gru 真正目標並非那顆寶石,而是擁有寶石後的其他事情,所以他認為以石換石的決定,應該可以讓慾望增值。(4)在箍牙仔的角度,他憑著笨拙的個人意識,創造了新的價值,而這個企圖,其實超越了他那個只想偷寶石證明自己的主人。箍牙仔與石頭的故事 —— 儘管我知道這已偏離電影主題,但很難不讓人聯想到黑格爾的主奴辯證(master-slave dialectic)。


事實上,在《迷你兵團》的前身,即是《壞蛋獎門人》(Despicable Me)剛上映的年代,我仍待在研究所埋首畢業論文,已經一直很想寫 Minions 裡面「一個壞蛋與傻蛋們」的奇趣主奴關係,會如何讓當年提出主奴辯證的黑格爾仰天苦笑。我想《壞蛋獎門人》及其衍生作《迷你兵團》並不是完全原創,創作人估計有認真參考過不少經典文本,商業計算亦絕不會少,它們的真正前身,或說是這個故事的原型,可能是 Johnny Depp 主演過的《朱古力獎門人》(Charlie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即英國兒童文學作家 Roald Dahl 的同名原著小說。電影譯名如此相近,大概都是因為肉眼可見的共通點。男主角有幸參觀神秘的朱古力工場,發現活在工廠裡面的成千上萬員工,原來是一群被獎門人 Willy Wonka 勞役的矮人族,來自第三世界的廉價勞工撐起了整個為孩子帶來歡樂的糖果夢工場。Tim Burton 的黑暗童話,當然都在夢幻佈置之中放大了這些殘酷的現實投射。


至於憧憬成為世上最邪惡壞蛋的 Gru,同樣都默默養著一群黃色小小兵團。兩個故事,確實有些設計是相似的,但最大分別是,Willy Wonka 透過暗中剝削矮人族勞工,將自己的超級朱古力工場經營得十分成功。Gru 則相反,從正傳電影及其前傳,我們知道 Gru 從小便收留了這群喜歡吃香蕉的黃色小傢伙,繼而指揮他們實現自己的野心,目標是要成為世紀大惡人。但這些穿工人褲的黃色傻瓜不是什麼可靠的奴隸兵,大抵每個觀眾都心裡明白,如果 Gru 真要實現慾望成為大惡霸,首先他就要趕走住在地下室這群蠢鈍頑劣的黃色傢伙,然後換上一些聽從指示,能夠準確完成任務的勞動機器。依然收留他們為家臣,視乎觀眾如何定義這個電影系列,可以有幾個原因,譬如說,理解成 Gru 本身心性善良,跟這班黃色傻瓜們有深厚感情,根本不捨得趕走他們。


不過,在黑格爾主奴辯證的論述下,據我理解,主人在消除「物」的慾望過程裡,本身便必須有奴隸作為中介,因為皇冠權杖與財產,對主人不會產生實際意義,而真正擁護他自為存在,保持自我意識的途徑,其實來自他操控著一群沒資格擁有自我的奴隸。可能退一步將主人的身份危機放在《壞蛋獎門人》的商業操作上更容易理解,這個電影系列之所以深受歡迎,最主要原因並不是這些黃色傢伙簇擁的「老大哥」有什麼魅力,而是這群永遠暴走失控的黃色小東西早已紅遍全球。他們追隨著壞蛋主人,但就是因為有了他們,《壞蛋獎門人》這個 IP 才可以從正傳到前傳長拍長有。


由於主人總是驅使奴隸去完成慾望,黑格爾認為,在這個關係裡會逐漸成為被動角色,從《壞蛋獎門人》到《迷你兵團》的發展過程,或者不難發現 Gru 名義上雖是主角,卻已早早失去主角光環。但有趣的是,黑格爾原本覺得取而代之,奴隸會反過來在被支配的過程裡出現自主意識的醒覺,與「奴性」息息相關的兩個概念,內在是恐懼,外在是勞動。即是對於死亡、對於操控生殺大權的主人的絕對恐懼,以及無慾無我,不斷為主人勞動的工作環境。黑格爾轉化了《聖經》名句「對主人的恐懼將是智慧的啟蒙(The Fear of the Lord Is the Beginning of Wisdom)」而強調「奴性」不可恥,反之是個體產生內在精神自由的必經之路。另一點,是奴隸必須為主人的慾望而勞動,意味著他們遠離自己對於物的慾望,揚棄享樂,黑格爾認為會激發人去思考創作,發現自己透過勞動可以改變外在客觀現實。但《迷你兵團》並非一部關於解放奴隸、歌頌自由革命的逆權電影,只不過像箍牙仔 Otto 換走主人寶石那麼矛盾而又耐人尋味之處是:恐懼與勞動,這兩點最重要的奴隸特質,在一直被主人勞役的黃色小小兵身上都剛好不成立。


首先,他們雖然腦筋不靈活,但幾乎刀槍不入打不死,是一種遲鈍到連恐懼都沒有的神奇生物。至於他們的勞動,則完全違反人類社會所建構的工業制度,不守紀律、不準時也從來無法以同一標準完成任務,而且經常犯錯,極度容易分心,勞動不曾延遲過他們共有的搞怪本性,以及澎湃的自我慾望,譬如見到香蕉就會失控,遇見新奇好玩的事情就會立刻放低手上的東西,他們並不能按主人預期實踐對方的慾望,但又總是透過迂迴荒誕的形式偶然達成任務。他們一直勞動(但生產力是負數)同時一直享樂,而不死身便無所恐懼,沒有獲得智慧的啟蒙,但也沒有渴望去獲得個體自主,反而玩樂至上、自得其樂,以擁有/倚賴著一個「老大哥」為快樂泉源。與主人之間的不尋常關係,既跳出了主奴辯證的循環,也可能是消費與勞動社會制度的終極破壞者。因為奴隸有兩種,像齊澤克的名言,右翼是混蛋,左翼則全部都是傻蛋。在這一方面,箍牙仔 Otto 近乎完美示範。


而 Gru 的悲劇(卻也是此系列最歡樂的原因)卻是他愈是想要成為經典反派,實際距離反而愈來愈遠,甚至被三個小女孩誤以為是絕世奶爸。很想知道黑格爾如果在生,會否也深深愛上這些既不聽從支配,又不曾擺脫主人的奴隸兵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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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眼

寫電影、電視劇、流行文化。寫小說。文章散見明報、立場新聞、商台903、端傳媒、虛詞、週刊編集、天下獨評、Madame Figaro 等。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青年文學獎。已出版長篇小說包括《毒氣團》、《廢氣團》、《沼氣團》、《小霸王》、《赤神傳》及短篇小說集《壞掉的 愛情》、《極短篇:青春一晌》、《紙烏鴉》、《獅人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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