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袖天寒接地荒――《時代曲紀夢詩》後記

其他 | by  陳煒舜 | 2021-09-30

承蒙各位師友一直以來的垂注與關愛,以及陳隆昊社長青睞,這本小書終於得以付梓,實在讓我心懷感恩。此書共分為上中下三卷:上卷為〈時代曲紀夢詩〉62篇,每篇以七絕一首開始,隨後是千餘字的散文,聊作詩註。上卷分為6編,內容依次為總論、論作曲家、論作詞家、論歌手、論音樂、論文化。中卷為〈時代曲雜詩百八首〉,每首專論一支時代曲,作為上卷的補充。下卷為演講稿〈花一般的夢:淺談海派時代曲的知識體系與文化記憶〉,是在韓中國教授學會會議的大會主題發言,內容可與上卷互參。至於參考書目,則是應陸潤棠教授之邀而開列的。上卷的62篇「紀夢詩」,與同為唐山書店出版的拙著《卿雲光華︰列朝帝王詩漫談》(2017)在形式上是一致的。平日耽好吟詠,故而將詩文綰合一處。這在當代讀者看來,結構脈絡或許未必清晰,卻是受到張伯駒《紅毹紀夢詩》、易君左《百美人圖詠》、瞿兌之《燕都覽古詩話》、任友安《鷓鴣憶舊詞》等近人著作的影響。2018年底把此書的〈楔子〉發到臉書上時,張慧芳教授、魯瑞菁教授、邱培超兄、麥欣恩師妹等多位師友都大表支持。頂有趣的是戚國雄教授留言道:「別什麼都寫完,留點給別人寫!」令人捧腹。


我在〈楔子〉的開端補充道:「盤算了快二十年,今天終於動筆了,希望能寫上個60篇。還好這種小詩小文,不怎麼費時勞神。」這段話並非虛言。我雖因家中長輩的關係,自幼受到時代曲的濡染,但要直到2000年左右才開始略有領悟與心得。後來,我在佛光大學文學系的在職碩士班兩度承乏「文學與音樂」課,藉備課的機會較有系統地就上海與香港階段的相關資料加以盤點、思考。回到香港任教,曾先後應趙孝萱教授、蔡玄暉博士之邀,以〈香江昔日,海上前身:海派時代曲賞心〉為題,分別在元培學堂、中文大學新亞書院普通話桌進行講演,反響熱烈。甚至老友石立善教授也特地前往聆聽,感念不已(立善兄今已往生近兩年,思之愴然)。


2018年秋,我展開為期一年的研修假期,在中研院文哲所訪問。抵達臺北後,隨即開始兩部專著的撰寫與修訂,馬不停蹄。如此辜負臺北之秋,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於是採用「以寫療寫」的方法,在休息時展開〈時代曲紀夢詩〉的撰寫,由12月20日動筆,至翌年1月20日完稿,共成62篇,前後恰好一個月。像2019年元旦日,心中覺得可以休息一天,但專著雖然停寫,〈紀夢詩〉倒是發了3篇。有朋友一開始還以為我所謂「趕工」是在趕這本小書,得知實情後問道:「寫這勞什子花時間麼?」我答曰︰「不花。每篇一千來字,一般不超過45分鐘。最後寫七絕『紀夢詩』,大約5分鐘。尤其一開始就計劃好要寫什麼,一篇篇順藤摸瓜便是。」朋友聞言大笑。完稿後,我覺得成書太快,篇幅又未廣,因此將之冷藏了一段時間,希望讓思緒沉澱,稍遲再作修訂增補。到了暑假前後,先後獲得上海嚴佐之教授、巴黎岑詠芳女士和香港陸潤棠教授答允為這本小書作序。嚴老師為「嚴氏三雄」之哲嗣,岑老師為銀嗓子姚莉的姪媳,陸老師一向以流行曲研究著稱。三位對我的〈紀夢詩〉諸帖一直緊密關注,而且不時提供珍貴資料和一見。得到三位的答允,實在深感榮幸!


轉眼到2019年9月,韓國李燕博士邀我在「2019韓國中國學研究與漢語教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暨在韓中國教授學會第二十屆全體會議」(2019年11月2日)作大會主題發言,建議以時代曲為題,這無疑令我重新思考怎樣從學術脈絡進一步陳述〈紀夢詩〉的內容。會議當日發言完畢,引起在座老師如楊逢彬教授、左思民教授、金椿姬教授諸位的興趣,互動良佳,這是我當初料想未及的。回到香港後,得到李小妮、陸晨婕兩位同學的幫助,將錄音檔整理成文字,並加以潤飾增刪。這篇文稿後來發表在《中韓研究學刊》2019年12月號。與此同時,有一位老師看過〈紀夢詩〉後,認為這62篇的內容雖有新意,但少有作品的專論,可加以補充。當時正值學期中,時間緊迫,文章是沒法寫的了;但我依然下定決心,自2019年11月22日起,連續三天以工餘時間完成絕句101首,每首涉及一支時代曲,或論或談,或發感興,不一而足。第四天復拾遺補闕,添加7首,共計108首。以作曲家為綱,篇數如下:


黎錦暉2首

黎錦光17首

嚴華2首

賀綠汀1首

吳村1首

嚴工上1首

嚴箇凡3首

嚴折西10首

陳歌辛18首

古賀政男1首

劉雪庵2首

劉如曾3首

陳瑞禎2首

李厚襄12首

姚敏18首

梁樂音3首

周藍萍1首

服部良一1首

王福齡5首

鄺天培1首

顧嘉煇3首

黃霑1首


這次嘗試是在一邊趕論文(我以「打電動」代稱之)、一邊等候同學繳交作業之餘完成的,和前此一年在臺北撰寫〈時代曲紀夢詩〉的情況頗為類似。這108首拙作先後發布於臉書與微信上,杭州江弱水師兄閱畢,笑言我謅詩「快過打針」。竊思方今之時,舊詩遭邊緣化日久,寫了也只視為遊戲,未必當成文學作品。不過這樣一來,舊體文學沒有了中心、邊緣之分,不用拜什麼碼頭,各自修行,各放厥辭,信口信腕,無所顧忌,亦誠大好事也。若論這組〈時代曲雜詩百八首〉,其實「快過打針」並非難事,原因有四:一、對於這個題目,我還比較熟悉;二、這些時代曲的歌詞是現成的,皆可入詩;三、七絕不必對仗,省卻許多麻煩。四、當時絕交息遊,情懷甚惡,時代曲恰可療憂。這時臺北的學姊范宜如教授剛好發來訊息,致以問候,深覺窩心,於是兩人隨意聊起了時代曲。談興正酣之際,我笑問學姊是否有意對這組拙作「略施點評」,想不到學姊很快就寫好一篇溫情洋溢的序言,教人十分感佩!(此後,〈時代曲雜詩百八首〉又蒙《國文天地》青睞,刊登於2021年3月號。在此謹向玉成此事的車行健教授及張晏瑞兄致謝!)


2019年12月18日,張豔玲女士與我就拙著《被誤認的老照片》進行訪談,結束後問我是否有興趣開設專欄。我認為這是一個把〈紀夢詩〉內容再作修訂的好機會,於是不假思索便答應了。從2020年1月13日開始,至8月20日止,62篇全部連載完畢,篇幅也在修訂的過程中增加了近一萬字。張高評老師看到專欄後,特地賜電,鼓勵我繼續以這種方式進行創作。黃維樑老師讀罷書稿,賜函道:「這是一本專著了,不過,分開來看,則是一篇篇的文章(或者說隨筆)。是音樂,也是文學,中西串講,論曲詩尤有特色,也很有學術性,你真是一貫的多才多藝,這本書是會得到很多讀者欣賞喜愛的。」


得到老師們的肯定,深受鼓舞之餘也汗顏不已。〈紀夢詩〉以隨筆形式寫成,許多論述無法展開,讀者如果不仔細,不一定看得懂我的觀點。曾經有朋友說:「周璇、白光、李香蘭,談的人已經很多了,何必饒舌呢?」也有朋友是樂迷,雖然樂於欣賞時代曲,卻未必願意淘神去思考、尋繹這些作品背後的故事。但我始終相信,拙著的某些觀點,比如時代曲可以上達下達的「中層」性質,知識分子的大力參與,對於城市生活的反映,在民歌以外對於古典音樂和爵士樂的吸收,乃至於旋律、歌詞的徵引互文情況,以及某些歌詞的解讀……還是具有一定原創性的。(如果不顧及原創性,我可能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冒昧動筆了。一笑。)當然,水晶《流行歌曲滄桑記》、黃奇智《時代曲的流光歲月》、陳鋼《上海老歌名典》、吳劍《何日君再來:流行歌曲滄桑史話1927-1949》、汪其楣《歌壇春秋》、洪芳怡《天涯歌女:周璇與她的歌》乃至陳峙維“The Music Industry And Popular Song In 1930s And 1940s Shanghai: A Historical And Stylistic Analysis”等著作已是珠玉在前,本書有幸以前修時賢的成果為基礎,故選擇採取隨筆形式。內容若有掛一漏萬之處,尚祈包涵!而讀者諸君若有進一步的興趣,自可檢核相關書籍。


我覺得時代曲的地位有點像拉丁文,早已成為過去式;拉丁文被各種「活生生」的語言取代,時代曲也早被臺港大陸的各種流行曲取代。――當然,時代曲由於各種緣故,卻並沒有拉丁文那般被「高高掛起」的資格與待遇。有朋友問過我,怎麼不寫一下更晚近的流行曲?我的回答是:「這些作品我雖然也喜歡,但已經有更適合的人在關注、研究。而即將變成『無主孤魂』的時代曲,就由我來負責『招魂』吧!」當然,「招魂」的工作也並不容易。討論那個大時代產生的作品所牽涉的人、物與事,一不小心就觸碰到至今尚存的、或是新出現的禁忌。然而我想,有時候還是要適量為生活即興地加一點戲――尤其是鬱縮在戶、鬱陶在心的當下。主題冷門,於我則絲毫無妨;我本老靈魂,向來習慣、也喜歡與「冷門」「過時」的人、物與事打交道,不患人不知,自適而已。特別是每當重聽時代曲,血管中振動起逝去長輩的脈搏,我便顧不得那麼多了。


2020年12月中旬,嚴佐之老師在訊息中告知,尊父祖創作時代曲集《人間天上共知音》已交付上海教育出版社音樂分社出版,打算在附錄收入關於「嚴氏三雄」的兩篇拙作。此書我翹首期盼多年,想不到一旦刊行,拙作竟有附驥前賢之幸,真可謂雙重喜訊!謹藉此機會聊表祝賀。與此同時,我不由想到自己在2019年1月7日那一篇中曾寫道:「作為〈玫瑰玫瑰我愛你〉的原唱者,年近百歲的姚莉依然和我們一起呼吸著這南海之濱的空氣,可謂奇蹟。」但同年7月19日,姚莉以九十七歲高齡在港故去。翌年2月10日,〈少年的我〉原唱者梁萍也以九十四歲高齡在美辭世。我也希望向她們致敬,因為我的書稿雖未在她們生前付梓,卻畢竟曾與她們共存於斯世。茲以數年前所作〈夜聞白光舊曲〉七律作結曰:


翠袖天寒接地荒。人寰煙靄自炎涼。

同心都付離居夢,經眼空餘落木霜。

喧雜行孤存靜寄,貂裘年少每迷陽。

無窮猶待陰晴月,一片盈盈照海桑。



附:時代曲紀夢詩(選五)


靡靡之音?

京津滬漢盡洋場。烽火連天總可傷。

文藝緣情多綺靡,何須雅俗判城鄉。


粵語後勁

偏宜爵士好敲梆。海派縈回廣府腔。

最惜曇花都一霎,幾人更識綺羅香。


黎錦光

人間天上久相忘。爵士芊綿訝海桑。

終是文章各有命,至今猶唱夜來香。


香港作曲家

故國人生如夢中。南來老盡玉顏紅。

寂寥長巷鞦韆冷,酒意詩情付晚風。


周璇

可憐謫降在紅塵。身世飄零何足論。

質本潔來還潔去,不將緇墨換青春。


時代曲雜詩(選五)


月圓花好

(曲:嚴華;詞:范煙橋;原唱:周璇;上海百代,1941;《西廂記》插曲)

雲散逐人明月光。池塘清淺戲鴛鴦。

團圓美滿今宵最,器樂輪番爵士腔。


如果沒有你

(曲:嚴折西;詞:嚴折西;原唱:白光;上海百代,1948;《柳浪聞鶯》插曲)

厚地高天縱騁馳。相望相守賴相知。

曾經十里春風好,方耐人間葉落時。


花樣的年華

(曲:陳歌辛;詞:范煙橋;原唱:周璇;上海百代,1946;《長相思》插曲)

月樣精神花樣年。驀然孤島又狼煙。

此情此景誰相憶,爭認旗袍刺繡邊。


南屏晚鐘

(曲:王福齡;詞:陳蝶衣;原唱:崔萍;香港天使,1960)

聽罷鼓聲還聽鐘。倉央嘉措見餘風。

道情權作閒情寫,映日荷花別樣紅。


不了情

(曲:王福齡;詞:秦復基;原唱:顧媚;香港百代,1961)

長巷寂寥殘月斜。風中梧葉雨中花。

花開葉落天何語,難了浮生煩惱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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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煒舜

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副教授,著有《林雲銘及其文學》、《明代楚辭學研究》、《從荷馬到但丁》等專書,學術興趣主要在於中國古典文學、神話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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