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福仁專欄:時宜篇】它山之石

專欄 | by  何福仁 | 2021-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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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這是《詩經》的句子。我們看自己,有時不一定清楚,往往習焉不察,借助別人的眼睛,才看出自己獨特的地方。我們看別人,仔細地看,認識別人之外,同樣可以更認識自己。中國過去很重視鏡子;鏡,古人叫鑑,什麼「殷鑑不遠」(《詩經》)、什麼「以銅為鑑,可正衣冠;以古為鑑,可知興替;以人為鑑,可明得失。」(唐太宗) 能夠借鑑,那是謙虛、容納異見的做法。


我們需要鏡子。但鏡子也不一定都是好的,不一定能夠讓人看到是非、曲直,因為世間儘有不同的鏡子,不同背景的鏡商,說著不同的鏡語。但無論如何,有助我們反思,讓我們自己判別、選擇。從對面看,我們同樣可以成為鏡子,讓別人參照、得益。


舉例說,當孔子自稱「我叩其兩端」,這所謂兩端,照當代西方學者看來,例如史華慈Benjamin I. Schwartz、郝大維David L. Hall、安樂哲Roger T. Ames,認為這根本就是儒家思想的根源,跟西方傳統二元論(Dualism)思維,形成最大的分歧。這就是很好的鏡子,有助我們反躬自省,更清楚「兩端」的關係,更好地理解「異端」。


郝大維、安樂哲合著的Thinking Through Confucius, 1987,初版以來,一直頗受注目,中譯有兩個版本,一個叫《孔子哲學思微》,譯者是蔣弋為、李志林;另一個叫《通過孔子而思》,譯者是何金俐。兩位學者各有專長,恰好本身就是「兩端」,已故的郝大維深研西方哲學,安樂哲則是漢學家,兩端合作,通過中西方如何思考thinking,突顯兩套不同的思維模式。他們認為哲學的比較,存異比求同更有意義,承認雙方的思考方式各有不同的預設,比認定雙方有共同的設定,成果會更大。差異,才讓人認識到別的可能,不同的文化可以互補,而不是對抗。世間的對抗,要是不能把對方滅絕,倒不如坐下來商量。


郝大維、安樂哲兩位從西方文化的發展找出問題,再細看孔子在《論語》中對問題的解答。這是對思考的再思考,中西的對話,可並沒有要取消另一方的意思,不過過去或出於語言的誤譯,或出於以一個模子硬蓋另一個模子,孔子一直受排斥,以為儒學並不是嚴格的「專業哲學」(我們自己,何嘗不是長期把孔子當工具,一時成為敵人一時成為戰友)。錢鍾書指出,大家如黑格爾嘗鄙薄中國語文,以為不宜思辯(《管錐篇》) 。重新認識孔子,也是讓孔子在當下恢復生機,延伸、發揚其精妙的地方,成為西方哲學的「他山之石」。全書先闡述西方哲學各家對思考的說法(這是郝大維的工作),由於創世說的傳統,二元論深入各個層面,神/人、超驗/現實、主/客、心/物、理性/感性、理論/實踐、目的/手段、科學/文學等等分離,以至對立,此端壓倒彼端,造成種種困擾,甚至危機。他們認為到了當代(上世紀九十年代),興起眾多的新旗幟(其中文化批評沖擊比較文學尤甚),才撼動種種原先的假定。


然後孔子出場。西方在思考上的難題,對於孔子,根本不成問題。兩位學者通過天人合一、「學、知、思、信」四者互相作用,發掘二千多年前中國哲人怎樣思考(這是安樂哲的工作) ,他們稱之為「概念的兩極性」Conceptual Polarity,這跟西方二元論的思維模式迥異。孔子無意形而上學的深究,那留待弟子門人思孟學派的發揮,他關心的是特定的人在特定環境中的舉措。所謂「兩極性」,照兩位學者的話:


概念的兩極性要求概念之間有意義地相互聯繫,……兩極性概念常用「陰」、「陽」兩個概念來說明,「陰」並不超越「陽」,反之亦然。「陰」總是「轉變成陽」,「陽」總是「轉變成陰」;黑夜總是「轉變成白天」,白天總是「轉變成黑夜」。…… 儒家的宇宙論可謂「有機體」, (跟西方)重要之別,是沒有任何成分或層面在嚴格的意義上凌駕於其他,世上每一物都與另一物關聯,全都「對應關聯」correlative。


黑夜變白天,白天變黑夜,即是《易‧繫辭下》所云相推而明生、相感而利生,彼此平等互惠:「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往者屈也,來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下文再解釋:


所謂「兩極性」,試以兩種現象的關係來說明,每個現象都是另一個現象依存的必要條件;……每一極都只有通過另一極才能得到解釋,「左」有賴於「右」,「上」有賴於「下」,「自我」有賴於「他我」。

……

如果中國傳統是由兩極性的概念奠定,那就可以合理地預期,兩極性會體現在中國古代思想的主要領域---社會和政治哲學中。

……

二元論/兩極性最深長的意義分別見於心與物的關係。心靈phyche與肉體soma的二元關係一直困擾著西方傳統,引發種種難題。古典中國形而上學的兩極性,心與物對應關聯,並不構成問題。不是說中國思想家能夠調和兩種對立,而是他們並不認為兩者是不同的本質。


然則,既然互相依存、確立,何以此端要取消彼端,而「異端」成為了貶詞,要鳴鼓而攻之?


2


Thinking Through Confucius一書很豐富,在世界視野裡回看孔子,重新理解孔子獨特之處,頗多洞見,確乎是他山之石,彼此彼此。這裡舉一個中國傳統著名的案例,這例一直受爭議。那是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的故事。伯夷和叔齊是商末孤竹君的兒子,父親臨終立三子叔齊繼位。這幼弟要讓位給長兄伯夷。伯夷認為這是遺命,不肯接受,逃走了。叔齊則以長幼有序為由,不願接位,也逃走了。帝位由二兄承繼。逃位的兩兄弟,聽聞周文王美名,走到周地去。後來武王伐紂,兄弟倆曾加以勸阻,不獲接納。商亡後,二人認定武王不義,拒絕周室的供養,又避到首陽山去,採薇而食,結果餓死。


孔子要重建周文,稱頌取代暴君的周天子,卻又肯定伯夷與叔齊,豈非矛盾?


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微子〉18.8)


孔子說伯夷與叔齊不降低自己的理想,不屈辱自己的身份。〈微子〉一章記了許多逸民、隱士,有歌諷孔子不如算了吧的楚狂,有主張與其避人不如避世的田夫,總之,對孔子而言,都是與自己不同的「異端」。這一章很重要,像鏡子,從對面照見孔子,沒有這鏡子,孔子是不完整的。伯夷與叔齊的做法,Thinking Through Confucius的作者,補充〈季氏〉16.11中孔子的話:「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這兩個讓位的兄弟,反對一切暴力,後人是會銘記的,然後指出:


孔子認為伯夷與叔齊不擁護武王是行義,同時卻又給武王崇高的讚譽。這一事實說明,孔子把「義」看做個人判斷的實踐,而不是某種客觀的正確標準。孔子樂於稱頌伯夷和叔齊為「仁」,那是出於自己對「寬容」的信奉,但自己跟他們不同,「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這清楚表明,孔子並不是按照必然的誡命或者普遍的理念來思考。孔子讚揚伯夷和叔齊的品格,同時認為他們缺乏靈活變通而與之保持距離。孔子尊崇周朝,他要是處於伯夷和叔齊的處境,也許會有不同的判斷。不過孔子並不要求別人和他一樣。


我覺得這是通情達理的解釋。每個人要為自己的行為做判斷,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而這行為,出之於信念,而非一己私利,則「無可無不可」,視實際情況,並不泥執某一端。孔子的看法、胸襟是這樣,這同時是處事的方法,不是鐵板一塊的方法。《論語.述而》7.15也可補充,子貢問孔子伯夷、叔齊是什麼樣的人?師徒這樣對答:

曰:「伯夷、叔齊何人也?」

曰:「古之賢人也。」

曰:「怨乎?」

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何福仁專欄:時宜篇】和與同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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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福仁

香港出生、成長。香港大學文學院畢業。寫作多年,文類廣泛,包括詩、散文、讀書隨筆、文學評論、先秦史傳散文賞析;並有與西西對話集《時間的話題》;編有《西西卷》、《浮城123──西西小說新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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