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和你親】殺人犯的兒子

小說 | by  康爾 | 2021-09-23

我是殺人犯的兒子。


我有一個能幹的母親,她比世上所有母親都能幹,她比世上所有母親更有資格被稱為母親。我愛我的母親。在她變成殺人犯以前,我愛她比誰都多。


小時候,她就像超人般存在,沒有事她處理不了。她教導我:「只要成為人群中最優秀的,就不怕被瞧不起。」及至我長大後,她仍然以身作則堅守這「家訓」。


最近家裡異常安靜,空洞的回音比起礙耳的蚊子更討厭。似乎爸未被如此反常的平靜所影響,反自得其樂沉醉於紙本世界,偶爾坐在書桌前,又偶爾走到窗台旁,可是於門縫中總捕捉不了他的表情。母親的書房門老是關上,彷彿裝上了隔音牆,凡有靈之生物許進不許出,與世隔絕。有些日子,家裡有為數不少的人進進出出,通常都是成群而至。我無法解釋他們是甚麼人,從何而來,為何而來,只知每次母親也叫我稍作迴避。


發現浮屍,全裸溺斃,墮海位置不明,死因沒可疑。


常寄居於花園的鳥兒死了,吐血而亡,死因沒可疑。


我忙著清理現場,免得母親回來又費神。一切如常。四時三十七分,又一個無眠夜 ,我呆望著天花板,隱約聽到鳥兒的慘叫聲,歇斯底里,仍孤立無援。


發現浮屍,死前沒感情學業煩惱,揹着他人背囊兼內有石頭,死因沒可疑。


魚缸的魚全死掉,白肚發紫,死因沒可疑。


近日空氣很差,刺鼻中帶血腥味,有幾次差點吐出來。魚缸內的水極奇混濁,今早才換過水,下午就變成這樣。我逐條撈出來,再逐條沖到馬桶去。海裡生,死後便回歸大海去吧。我再次換了新水,祈望母親沒發現有何不妥。


她從書房緩緩出來,與我並坐在電視前。電視播著一齣不知名的外語片,我們在中途加入,明顯是心有靈犀地心不在焉。她呷下一口紅酒,掛杯而下的紅液讓我想起了花園的鳥兒。「套戲幾有趣喎!」母親轉頭向著我說。一貫和藹的笑容,唇紋上還滲著鮮紅的血痕,似是剛嚥下獵物殘肢的猛獸,腥臭至極。


又一青年墮樓,頭部重創,傷重不治,死因沒可疑。


陪伴我家多年的芝娃娃急病離逝,死因沒可疑。


所有人都哭得肝腸寸斷,難過得徹夜難眠,手仍在隱隱作痛。家裡的腥味確實難以忍耐,逼使我只能戴上口罩。血腥腐臭混合口腔的味道,聚於僅僅一個外科口罩內,戴或不戴也差無幾。


儘管母親不在,她的房間仍舊關上。好奇心驅使下,我鼓起勇氣嘗試開門,不果,門是牢牢鎖上的。衝到主人房找來了鑰匙,於門前躊躇不定,進或不進。甫踏入房間,視覺衝擊遠遠超出我能負荷的範圍。滿佈難以名狀的屍體和殘肢、移動緩慢卻飢餓的蛆蟲、不斷滴血的書本和文件,突如其來的電話聲響把我拉回現實之中。鮮血不知從何處傾盆湧出,不消十秒充滿整個房間,快要沾到我的腳下。我奔至房間,瑟縮床上,等候審判。我聽到了高跟鞋踏過木板的聲音,那熟悉的聲音,步步逼近。


鮮血,是贖罪,也是獻祭。


死亡,是解脫,也是重生。


我一直想知道,刀刃割在人身上有何感覺?跟屠宰家畜一樣嗎?滿手鮮血的妳,晚上能睡得安好嗎?會浮現被無辜濫殺人類的痛苦樣貌嗎?我確切為你擔憂。


這是一個殺人不用填命的社會。


如果這世界有報應的話,我早就不存在於世上。


我是殺人犯的兒子,也許我體內或多或少存有的嗜殺基因。


最後一次血祭,最卑微的償還。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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