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手座:不羈,放縱,愛自由

其他 | by  陳芷盈 | 2019-12-18

腳踏大地,手執弓箭朝天,這是頂天立地的射手座——所謂頂天,即向天發展、超越此時此刻的力量;所謂立地,即貼近大地、親身體驗生命的慾望。十二星座中,射手座或許最衝動——而且很大機會是性衝動,上身為人,下身為馬,射手座代表理性與原慾的掙扎與融合,因而最了解人性,在愛情道路上他們是不羈、放縱、愛自由的野馬;但在生命旅途上,他們充滿熱情,喜歡無止境地想像、探索,直至超越。或許射手座之所以是色色的,源於他們對生命的理解與寬容,明白人生只有一次,唯有不停探索,解放身體,才能讓靈魂通往終極的自由。


電影史以他的名字劃分:不停打倒昨日的自己的高達


楚浮曾說:「電影史可分為高達之前的電影,和高達之後的電影。」


射手座的符號是一支筆直地向上發射的箭,直奔天際直至高不可達——尚盧高達絕對是當代電影的第一人。在高達以前,那些四五十年代的法國電影多是歷史古裝劇以及文學名著改編的大製作,高達極力反對這些傳統電影及其制度,於是由流連影院的影痴變成《電影筆記》的影評人,以文字發動電影革命,並成為了新浪潮的核心人物。基於守護射手座的木星是太陽系最大的行星,所以高達具有自我擴張、伸延的特質,影響力無遠弗屆,當他從影評界踩進複雜的電影界,即以首作《斷了氣》一鳴驚人,在作品中發明並運用的「跳接」(Jump cut)手法,後來更被法國新浪潮導演廣泛採用。又因為木星象徵「智慧」,因而射手座具有「率領、引導」的能力,可見高達不停進行電影實驗,由此開創電影的潮流:《我的一生》的段落式說故事、《法外之徒》裡的消音、《人人為己》裡的慢動作與停格呈現⋯⋯跳躍的敘事與剪接,就如放蹄奔跳的人馬。高達就是這樣,他自由奔放、喜歡探索與超越,以近乎每十年就轉換一次電影風格的不敗紀錄譜入電影史冊。


或許高達的一生,就是不停以「今日的我打倒昨日的我」,不只打破電影史,他的情史亦誇張到可以寫成一本《高達的女人們》,繆思情人一個換一個。高達曾說:「拍電影,只需要一個女人和一枝槍。」首作《斷了氣》,就是由珍茜寶與一把手槍組成,其後他更開宗明義拍《女人就是女人》,由我們永遠的女神Anna Karina擔任主角,女神於拍攝期間懷孕,正式被高達私有化。高達喜愛女性,也常為女性平反,在《我的一生》裡,飾演妓女的Anna是個存在主義者,在咖啡廳裡隨口說出「臉是臉;碟子是碟子;男人是男人;人生是人生。」誰說妓女不能是哲學家?拿著一支煙便能說起教來。


永遠懷念女神Anna Karina:電影《我的一生》 片段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2n_r_5RXobM&t=15s


有趣的是,這麼具「哲學性」的射手座,卻很少出產真正的哲學家。或許因為守護射手座的木星,代表的范圍之廣泛,是各大行星之最:公義、教育、哲學、理想⋯⋯所以他們博學多才,樣樣皆精,甚至當一雙馬腳在狂奔時,不知不覺就跑出了原有範圍,如高達的晚期作品《告別語言》與《影像之書》,可說是跑到了一個無人能看懂的境界。高達愛說教,但在晚年他卻沉默起來,讓聲音與影像各自說話。《告別語言》的最後,狗兒的汪汪聲與嬰兒的哭喊聲唱和,兩者無法對話,卻彷彿有著最真誠的交流,射手座就是這樣,視動物與人為同等的生命體。我們(起碼我)或許無法跟隨高達的腳步,但他把腳印留在電影之中,總有一天,我們或能體驗他超然於世的哲學詩篇。


沒有一個導演比他更接近完美的境界:一生只做一件事的小津安二郎


射手座愛探索、愛自由,並不代表他們必然變幻莫測。與風格多變、不斷自我超越的高達不同,小津安二郎以靜制動,畢生都在追求簡潔的電影風格。這種一生只做一件事的精神,體現出東方的浪漫,誠如小津所言,「我是賣豆腐的,所以我只做豆腐」,小津的「探索」,是如何用一磚豆腐,提煉出各種各樣的人生況味。小津的「自由」,是內在的,我行我素即自由,在其他人不停實驗電影的同時,他只堅持做好他的豆腐。


小津在整個導演生涯中,都熱衷於使用一種鏡頭——離地約莫三英尺,攝影機微微朝上,機位固定不動,曾擔任小津助導的導演篠田正浩認為,這個低抑的全知觀點是「上帝的觀點」,而他的電影是「絕對電影」,此角度與射手座那支朝天發射的箭也暗自呼應。然而,小津繼承了射手座「立地」的性格,並不是仰看天空,渴望向上發展,而是低下頭來,謙卑而行。於是,他那個模彷日本人坐在榻榻米上的高度的鏡頭,既是一種靜觀世態的精神,體味人生哲理,也是一種低抑的生命姿態,貼近地、面向人,並以正面鏡頭給予角色最大的尊重。這份對人的尊重,還體現在小津電影片頭的工作人員名單裡,名單的一筆一畫都是由他親自寫下的。(雖然這種低拍手法最初的使用,只因小津懶得收拾電線,而乾脆不拍地板,射手座大事精明,在小事上卻會懶惰。)


小津的拍攝手法貫徹如一,暗地裡卻「離經叛道」。他的電影完全脫離了180度軸線原則,攝影鏡頭不按常理地「越軸」拍攝,觀眾看見人物在面對面對話時,會發現人物忽然在左忽然在右,因而出現人物互換位置的錯覺。小津曾說,全世界只有他一個會這樣拍片,亦大概只有他認為電影沒有文法。他的電影沒有文法,也近乎沒有故事,乾淨得甚麼都沒有,只紀錄著一些生活日常、閒情、散景,卻讓他全然捕捉住人性與感情,如導演賈樟柯所言,小津「限制他的視野,但能看得更多;他局限他的世界,以便超越。」以重複、局限來超越自我,全世界的確只有小津安二郎能做到。如果高達是渴望超脫肉身的人馬,小津卻已然接受這副軀體,故事平易,但曲折深邃的卻是人性,「只想讓觀眾感受人生」,是小津秉持的態度:《東京物語》裡,老夫婦坐在海邊,一貫是相依的側影,一貫是沉默的二人,那情那性卻在不言中;《茶泡飯之味》裡也有一碗茶泡飯,以味道感受人生,到最後一部電影《秋刀魚之味》,卻由始至終不見秋刀魚,但更加體現何謂「既無還有」。


小津電影裡的「越軸」:畫面一,女子在左男孩在右;畫面二,男孩在左,女子在右,然而二人位置從未改變。


而值得一提的是,《秋刀魚之味》裡除了沒有秋刀魚,也沒有原節子。傳聞小津的御用女演員,日本人「永遠的女兒」原節子與小津是一對戀人,然而相比起多次結婚離婚的高達,總是拍攝家庭題材電影的小津卻終身未婚,至死都沒有成家,小津死後不久原節子便息影,搬到鎌倉居住,即小津的墓地所在。12月12日,是小津安二郎的生日也是忌日,60歲死去的小津,正好活了一個甲子。生與死被安排在同一天,一如小津的電影,好像是在空中畫一個圓,家人離去、生命無常,重重複複的風格如同人生,是宿命也是輪迴。


天生的心靈探險家,要找出宇宙規律的李維史陀


「我討厭旅行,我恨探險家。」我討厭這句被引用到爛的開場白,可是為了說明射手座的李維史陀是無法逃離成為探險家的宿命的,只好不能免俗地把話引述出來。


眾多星座中,射手座肯定是最放浪不羈、無拘無束的。首先,射手座與遠行旅居關係密切,下半身的馬腳象徵著遊牧民族或浪跡天涯的能量;第二,作為火象星座的射手座活力澎湃,活躍的心智與行動力驅使人們抱有走萬里路的慾求;第三,受其守護星木星影響,射手座具強烈的探索慾望,窮盡一切要滿足異常旺盛的好奇力。而李維史陀當然非等閒之探險家,他走進叢林深處的原始部落,探索人類社會的原初型態,最後更寫下一部融合人類學、歷史學、文學與哲學的巨著——《憂鬱的熱帶》。


射手座是「尋覓者」,永遠渴望走得更遠,得到更進一步的發展,直到接近真相的內核。李維史陀曾說自己兩歲時已懂得閱讀,還能讀出商店的招牌,因為他從 boulangerie(麵包店)和 boucherie(肉店)兩個相異的詞語中,找出了以「bou」為字頭的這個相似性,而結構主義也是與此相差不遠的一回事。結構主義,就是從表面上歧異分疏的眾多事物中,追索出其不變的成分,即在眾多不同之中找出一個相同,從表面上無秩序的背後找出一種秩序,李維史陀以結構主義分析人類文明,其終極的目標,是找出人類心靈以至世界的普遍法則,那就是真理。


因此,比起外在旅行玩樂,李維史陀的原始部落之旅,更像一場心靈的內在旅行,目的是要尋找人類最原始的生活狀態,從而追尋出生命的起始。早於《親屬的基本結構》中,李維史陀便從「家庭」出發,重新檢視人們如何組織他們的家庭。(李維史陀本人也曾結婚3次,有過3個家庭。)李維史陀誓要挖掘出底下的結構,他比較不同種族部落的神話,以此印證人類擁有相同的心靈結構,他指出,在北美洲的印地安人文化中,也出現類似於古希臘時代伊底帕斯弒父娶母的神話故事,這裡得到的結論是:人類的心靈結構是相同的,能夠超越時間與空間,不受歷史、文化的環境因素影響。再延伸到神話和科學上,李維史陀認為兩者都是源於同樣的心靈結構,所謂的「野蠻心靈」,在邏輯上實與「科學思維」一樣嚴謹,兩者同樣渴望了解宇宙萬物,只是後者在實踐上與知識上的成就更優越,甚至能反過來幫助我們理解神話的思維。或許讓半人半獸的射手座與肉身和解之法,就是要了解慾望與理性並非必然對立相衝,兩者無高低之分,反而能相輔相成。「在其他生物與人類之間,並沒有不能克服的鴻溝。」如李維史陀所言,如果我們能體會到這番話,能參悟到的想必更多。


詩歌超越時代:孤獨但多情的詩人里爾克


孤獨而渴望自由的射手男里爾克說:「生活必須是空曠的。」自小父母離異,母親因掛念夭折的女兒,把里爾克當作女孩來教育,里爾克後來入讀五年軍校,成年後便一直居無定所。他是孤獨的流浪詩人,同時又是溫柔可親的藝術家,艾略特稱讚他的詩作具有古典和悲天憫人的現代情懷,是一顆「成熟的心靈 」。可以說,他是現代詩的源頭,也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德語詩人。


射手座天生就能看見事情的核心,能抓住事物的精髓,如一支箭直射紅心,而里爾克的「即物詩」最能表現出作為射手男的特質。曾經貼身觀察雕塑家羅丹五年,里爾克受羅丹自然而具表現力的雕塑啟發,嘗試從一件事物開始,沉思默想事物與我的關係,並慢慢走向「即物詩」的詩作風格。詩與現實的結合,既引發詩人種種社會性的思考,又能全面捕捉現實,探究事物本質。誠如詩人王良和所言,里爾克的「即物詩」受羅丹影響,直接就穿入內在中心。


而里爾克射中的,還有女人的內心。里爾克是不折不扣的情場浪子,一生女人無數,當中更不乏資助他流浪的貴族婦人。此外,他亦憑詩作被已是有夫之婦的詩人瑪麗娜.茨維塔耶娃所仰慕、愛戀,後來更以詩信發展出奇怪的愛戀關係。沒有女人能套住這只奔跑的人馬,除了為尼采所深愛、受弗洛伊德賞識的莎樂美,莎樂美當時已有丈夫,但作為女權主義者的她卻與里爾克同居同遊,對里爾克而言,比他大15年的莎樂美則是他心目中完美的母親,然而這段關係始終未能長久,情人別去,情詩尚在,往事只能回味。(要回味里爾克的情詩情信的話,可以閱讀他的情詩集《你是最溫和的規則:里爾克情詩選》。)


或許里爾克令人又愛又恨之處,就是明明多情花心,詩作卻異常溫柔。年輕時的里爾克,曾為別人擔當過「人生顧問」的角色,在《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他溫柔地鼓勵年輕的詩人,「要像一個原人似的練習去說你所見、所體驗、所愛、以及所遺失的事物。」火象的射手座,總是給人溫暖與光明,如同里爾克的詩作總有一種洞穿和照亮之感,晚期他的詩作由唯物走向唯心,《杜伊諾哀歌》向上帝追問了存在(如苦難、死亡、愛欲、不朽)的問題,一如射手座的符號那支指向高處的箭,漂泊一生、歷盡人間情愛的里爾克,最終還是朝著上帝發展,為人類的困局而悲憫,追問的是超越之道,而他的詩作,也超越世界與時代的界線,永垂不朽。




註1:射手座能身兼多職,又具領導地位,導演名單金光閃閃:如Woody Allen、Fritz Lang、寺山修司、金基德、園子溫、Ridley Scott、陳可辛等。

註2:射手座愛自由,不受體制束縛,藝術家名單也閃亮至極:如Edvard Munch、Georges Seurat、Wassily Kandinsky、Toulouse-Lautrec、奈良美智等。

註3:射手座太強了,作家名單如下,不解釋:如劉以鬯、施蟄存、珍.奧斯汀、郁達夫、胡適、聞一多、愛米莉.狄金遜與福樓拜。

註4:最後,還有些射手座有趣的特質未能詳述:如幽默開朗的他們也有駕馭喜劇的能力(如Woody Allen),有時因為過分樂觀,他們更具有賭徒性格(劉以鬯寫馬場與毒癮,寺山修司是專業評馬人及拳擊評論員,彷彿一切自有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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