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Follow me】來自靈魂的呼喚,寫一本流淚的書——訪董啟章《香港字》

文藝Follow Me | by  黃桂桂 | 2022-01-22


董啟章站在香港版畫工作室的鉛鑄字粒櫃前,托著黑框眼鏡,瞇起眼睛吃力地搜索字粒,良久,他才用指尖把小鉛柱挑出來,放在眼前近距離檢視。他挑出的四隻字粒,拼起來是「愛者不懼」,是他去年底推出的新書《香港字:遲到一百五十年的情書》中,黎幸兒自盡前留給戴復生的最後遺言,出自委辦本《新約全書》,英文是「Where is no fear in love」,即是「在愛中沒有恐懼」。


來自靈魂的呼喚


「打從一開始,我已經覺得這本書一定要叫《香港字》,不能用第二個名字。」董啟章堅定地說。2020年10月,董啟章到沙田文化博物館看由香港版畫工作室策劃的「字裡圖間——香港印藝傳奇」展覽,展覽主題為香港印刷藝術歷史,展出部分「香港字」的字粒。在看到那些字粒的瞬間,「香港字」便深深地烙在董啟章的心裡,他感覺這種字必定和香港歷史有十分緊密的關係。「如果用書中『字靈』的概念,就是感覺到有一個來自靈魂的呼喚:『你快啲寫我哋啦!』有一種強烈的迫切性要我盡快把這故事寫出來。」一年後,他不負字靈之託交出這部十五萬字的小說。


《香港字」分為三部分:「晨輝遺書」、「活字降靈會」及「復生六記」。故事斜述年輕女主角賴晨輝因現實困境患上精神病,曾自殺不遂失去部分記憶,後來停學協助籌辦一個與「香港字」相關的展覽,精神恍惚間與字靈連結上,因而得知「香港字」的由來:十九世紀初英國倫敦會傳教士來華,開荒牛馬禮遜曾嘗試以木刻雕版印製中文《聖經》,再由其他傳教士接力,開展中文活字鑄造工程,由於是在香港英華印刷所完成及生產,故稱之曰「香港字」;在追尋「香港字」的過程中,賴晨輝發現「香港字」的誕生也與其外公戴復生有剪不斷的關係,進而一步步揭露其家族歷史。


「這是一本寫到流淚的書」


書中有三分一是關於「香港字」的歷史。董啟章花了半年時間爬梳各種與「香港字」有關的資料書籍,例如台灣學者蘇貞的《鑄以代刻》、《馬禮遜與中文印刷出版》等。翻開《香港字》的附錄後頁,整整列出五頁參考書目。這是因為重寫香港字的歷史實在太重要,正如書中賴晨輝所說:「如果世界的靈魂得不到治療,個別的靈魂也不能自保;就算保住了自己,終究還是斷裂的,不是整全的。我認為重寫香港字神話,以及重鑄香港字,就是恢復整全的一步,縱使宏觀來說,這也只是局部的整全而已。」香港字的故事,是香港的故事,也是香港人的故事,只有當香港的靈魂得到治療,香港人的靈魂才能得以保存。


「這是一本讓我寫到流淚的書。」《香港字》的書腰上有這麼一句。「具體很難說我在哪個地方哭了,因為實在太多。可能我對賴晨輝的代入度比較高,當我把香港字的歷史與當代一個年輕人連結起來,在某個特定的歷史時空下,她面對社會、面對世界,精神上覺得很空洞、迷失,甚至有抑鬱傾向,我與她相通了——是我進入了賴晨輝的靈魂,還是賴晨輝進入了我的靈魂?就像她與字靈,這或許也是一種降靈。」


小說中賴晨輝經歷創傷之後,感覺自己失去了愛人的能力。道教說人的靈魂有「三魂七魄」,當中七魄分別指喜、怒、哀、懼、愛、惡、慾,失去愛的能力,也就是靈魂不完整了。而在尋找「香港字」歷史的過程中,「你說是救贖也好,說是自我重建也罷——就像她掉入大海之中,突然不知從哪裡飄來一塊浮木,讓她可以抱著。」董啟章說,賴晨輝在這個過程中創造了自己的故事。「通過靈魂才有故事,通過故事才有靈魂。兩者是相向相成的,要治療靈魂,唯有通過這個方式。」靈魂治療師娜美這樣對晨輝說。


自我神話的重建


「我也發生過,這個自我神話的重新建立。」董啟章緩緩說道。


董啟章曾在《天工開物.栩栩如真》中重構自己的家族歷史。故事由他的爺爺董富開始,董富是一名無線電操作員,於抗日戰爭期間舉家由廣州逃來香港,自此就在香港定居,開了「董富記」,專門生產縫紉機零部件;後來董富的兒子董銑(董啟章的父親)繼承父業,也在「董富記」當起了技工;但來到董啟章,他卻走上另一條路,也開工場,但開的是「文字工場」。「以前爸爸不讓我們碰機器,他常說:『不要再做這些工業,你們要讀書!』結果我就成為一個寫作的人,感覺好像斷絕了爺爺和父親承傳的那條路。後來我才想通,他們用機器去打造一些零件,我也用文字打造一個世界,其實是相通的。」


董啟章與賴晨輝一樣,都在重構自我神話的過程中得到治療,撿回丟失碎片。董啟章說,「這幾年,大家都開始重新審視、重新建立自己對香港的看法,梳理自己對香港的感情,尋找自己與香港的根源。」尋找的過程是痛苦的,就像置身泥淖,不要試圖對抗泥淖,否則會被吞噬,「要穩定地站在泥淖之中,讓泥淖慢慢沉澱、消退,露出埋藏在下面的事物。」


創造自己的故事


離開香港版畫工作室後,董啟章和我們去到西九龍文化中心,坐在石壆上,隔著維多利亞港眺望對岸的香港島。董啟章抬起右手,像抹玻璃似的由左至右抹過去,「我常幻想移走對面的大廈,回到香港歷史的開端,究竟從九龍望過去,香港島是怎樣的?——高樓大廈都得拆成只有三層高的洋樓,海岸線退到好後好後,太平山光禿禿的都是石。到我童年時候,最高就數康樂大廈,以前未有海底隧道,那些私家車、貨車就駛到佐敦汽車渡輪碼頭搭船,然後在上環下船⋯⋯」


創造自己的故事吧,「想像你就是創世記的作者,創世的工程就靠你去記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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