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侏羅紀】聽老師的話──記小思老師

教育侏羅紀 | by  李紹基 | 2019-05-28

人喜歡說閒話,而我讀大學時,聽過的閒話也最多。同學「吹水」時當然也會說起老師的閒話,但我從沒聽過有人會說小思老師的閒話。



我記得那時候,大家都不以小思老師稱呼老師,都叫她盧生,好像那樣才足以表達對她的尊重。盧生身邊的確是有一股氣場的,因為當人走近她,聽見她跟別人說話時,那中氣充沛的、充滿激情的聲音,和當中一針見血的評語,便會很易被她折服,總覺得從她身上會學到很多東西。因此,那股氣牆的存在不是因為她的兇惡,而是因為她那為人師表的光輝,真可謂神聖不可侵犯。



我那時修讀她教的「現代散文」課,由於太多人報讀,所以要抽籤決定名額,我記得那時中籤時真有中獎的感覺。到上大課時,有上百個學生聽盧生講課,當中部分學生是沒抽中籤的旁聽生和慕名而來的外系生。由於在場人數太多,就算上課的地點已用上當時大學本部最大的太古堂HALL 2,座位仍不敷應用,仍有一些學生要坐在座位間的梯級聽課。



「現代散文」課除大課外,亦設導修課,一般課程的導修課多數只安排同學進行學術報告,但盧生的課程除了一般的導修安排之外,還劃出了一堂來進行特別的活動,而上課的地點就是她的辦公室。她會把百多位學生分成二十多個小組,他們會被安排在其中一堂導修課中上她的辦公室。同學都期待上這一課,因為可以解開心中的一些謎團。大家都從同系前輩中聽過一些傳聞,例如盧生的辦公室比其他教授大,因為那才足夠放置她的藏書;又有另一傳聞,就是盧生的辦公室有機關,按動機關後才可以打開密室,裡面收藏了她最珍貴的藏書。而最離奇的是,上過這一個特別課的人,別人每次向他問起這一課的情形,他們的嘴巴都變得密不透風,不肯對課堂所見透露半句,只會露出神秘的微笑。因此,未上這一課的人都顯得心癢難當,而且亦只能夠無奈地在等待的無盡時光中胡思亂想。


到了上盧生辦公室那一天,同組同學都不敢單獨直闖她的辦公室,彷彿連盧生辦公室的門口也有一道無形的氣牆,逐個敲她的門實在太冒犯,總覺得那太無禮了,因此數位同學約定在她的辦公室門外集合,到了的同學在門外等待時,連呼吸也不敢使勁,只靜靜地待在盧生門外,站得筆直。待組員都到了,其中一位才輕敲盧生房門,一起進入神秘的盧氏領域。



盧生的房間光線不太足夠,光源都被書櫃遮蔽。大家圍在盧生的案前就座,她在房間說話的聲音比在大課時聽見的溫柔,可能因為空間細小,她可以稍稍收起那來自丹田的聲音。她手握著米白色的大茶杯,呷一口茶後,逐一唸我們的名字,慢慢的,仔細的唸,唸的時候,眼睛會望著名字的主人。她跟我們說,在大課中要面對的學生太多,既不能逐一跟我們談話,連我們的名字也沒唸過,如果課堂就這樣完了,便太不像話,教書不可如此。因此,她特別安排這個課堂,好讓她唸一次我們的名字,看一看我們的眼睛,她想記著我們每一個的名字和眼神。



那個課堂,成了一個凝定的時刻,我也不知時間是如何走過,因為專注力都放在老師的說話中。在這個空間中,她沒有告訴我們散文的理論,只告訴我們當別人的老師是很重要的工作,那是一段生命與另一段生命的傳承。我的眼睛,離不開老師專注的眼神,六十歲的眼睛還是十分清澈,裡面看不見牆壁。我想在課堂完結前多看她一會,彷彿要把她眼中的感情也帶走,生怕日後的記憶會有所遺漏。



到走出辦公室,我才想起自己忘記了要細心察看盧生的辦公室,印象是零碎的,只記得昏暗的空間沉澱著舊書的紙香。面積不似傳聞,除了天花很高之外,面積也不算很大,三面牆壁都疊滿書本,坐在其中的老師身形顯得細小。而最重要的是,我也沒發現甚麼密室機關。



我那時未想過成為人師,所以未明白老師在大課中的聲音和辦公室的聲音為何不同,到自己當上老師後,才想明白那段回憶。老師望著我的眼睛時所說的話,當中的溫柔,其實不因為空間的不同,而是因為說話不是從我的耳朵進入我的腦中,而是從我的心進入我的生命中,而這份溫柔的生命力,之後也從我身上傳給了其他的人。


但是,還有一點困惑,我到現在還是弄不明白。那段時間,為甚麼進入過老師辦公室的人,都只露出笑容,不會說出所見?可能這個答案,又要在我人生進入另一個階段後才會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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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紹基

屯門人,利物浦球迷,前吐露詩社社員,曾任教文學科二十年 。曾獲新北市文學獎、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青年文學獎、大學文學獎。曾編寫新高中中國語文科教科書,著作有散文集《惡童處》,另散文及短篇小說作品收錄於《情味·香港》、《非常時代 文學碎音》、《親愛的流光與城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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