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查良鏞)逝世,友人在臉書上貼文四個大字:「晚節不保。」隨即有留言謂:「前期中期又何嘗保過?」誠哉斯言。
唯死者已矣,此際全城悼念金庸,若再為文討論其文格人格,實屬不當。我們不宜重提他在基本法起草委員會期間的種種言行,不宜重讀他對行政長官產生方法的各各建議,不必記起當年學生為何要火燒《明報》;至於其如何從反共走上親共之路,在政治正確的標準下,即使檢顧回溯,結論也自該歸結為:大大的一個「好」字。
「識時務者為俊傑」,假如要為金庸平生下一輓語,這七個字大抵是我的選擇。《周易》乾卦《彖傳》:「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金庸是很能看準時勢,乘雲氣上天的豪傑,甚至以「龍」喻之,也未必過態。蓋龍是善於變化之物——在陸為虺,在海為蛟,在天為龍。金庸對待其武俠小說和自我形象的態度,直如龍之變化多端。
金庸1955年始於《新晚報》連載其武俠小說處女作《書劍恩仇錄》,至1972年於《明報》連載《鹿鼎記》完畢,歷時十七年,共創作十五部作品(下文稱為一版)。喜歡優雅文化的他後來以一副對聯總結其中十四部作品(減去最短篇的《越女劍》),即那傳誦一時的「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1970年金庸開始大規模修訂舊作,至1980年全部修畢並出版,歷時十年。(下文稱為二版)然後到1999年,金庸再次大幅修訂其二版作品,至2006年新修版《鹿鼎記》面世,歷時七年。(下文稱為三版)金庸這不斷「自我修正」的工程橫跨半個世紀有餘,以三十二年時間戮力經營三大版本,修訂增刪的,不只涉及字句文筆之糾正,凡內容情節人物角色以至寄意,出入差別甚多;封其為「最喜歡修改自己作品的作家」,金庸該當之無愧。
如此反覆變更自己作品,部分更幾可說是二度創作,固然可理解為作者創作態度認真,盡量追求完美,但也同時反映了作者對身後評價之重視。無論如何,其舉措已令後人在討論金庸武俠小說時,不得不先旨聲明,講的是哪一個版本才成。而比較不同版本的異同,體會金庸變化之神技及用心,亦打開了「金學研究」一條康莊大路。
《水滸傳》有「水學」,《紅樓夢》有「紅學」,金庸武俠小說為甚麼不可以有「金學」呢?
對此一思路,以及圍繞金庸作品出現的文化情狀和操作,我曾以「金庸現象」稱謂,並研探其機制,寫入《金學大沉澱:金庸武俠小說之另類剖析(總論)》一書。金庸逝世,「金庸現象」不見得會隨之消失,反而會有再掀高潮的可能。不過如果真的出現下一波「金庸現象」,金庸作品版本之變化,肯定須佔據重要研討位置。何以故?下文即約略交代箇中緣由。
老實說,友儕間近年每論及金庸「版本學」,仍時有情緒反應過大者。很多人不滿意《射鵰英雄傳》新版裡黃藥師和梅超風的曖昧關係,更多人對《天龍八部》新版書末王語嫣追求長春不老並離開段譽,最終留在已瘋掉的慕容復身邊大惑不解。一些女性讀者傾向以金庸「仇恨女人」(或起碼歧視女人)作為解釋。例如金庸筆下的男主角都是他的大男人性幻想投射,故此故事裡的主要女角,幾乎都要愛上男主角(由楊過、張無忌、段譽、韋小寶以至胡斐、袁承志),女角的武功不斷被弱化(例如一版《神鵰俠侶》的陸無雙、一版《倚天屠龍記》的殷素素;一版《天龍八部》的王語嫣叫王玉燕,本來武功比慕容復還要高,二版之後變成不懂武功,只能依附男人),且每每要為男角犧牲。後者例子太多不能盡數,但最慘烈的犧牲情景之一正好就是梅超風替黃藥師擋去歐陽鋒的偷襲;《射鵰英雄傳》新版改動只是合理化她的行為。《天龍八部》新版安排王語嫣最後為慕容復「犧牲」,更可能是金庸不喜歡那個令男主角神魂癲倒的角色,於是既把段譽對她的迷戀程度減弱,再令她莫名奇妙地「港女化」起來,自掘墳墓。
過去用女性主義角度批評金庸作品的大不乏人,較著名的如吳靄儀(尤其在《金庸小說的女子》和《金庸小說的情》裡)、黃碧雲等,因為這是最明晰的一面鏡子。金庸不斷修改其作品時沒有在這方面「改善」多少,顯得對這類批評不太介意。
為甚麼這樣說呢?因為金庸在他處是有因應讀者的反應和要求改動內容的。較著名的例子是《神鵰俠侶》的小龍女,根據倪匡說法她本就該在絕情谷跳崖死去,後來可能怕讀者接受不來而續寫為重逢;《倚天屠龍記》的周芷若在一版裡要削髮為尼,太淒涼,所以二版之後改為與趙敏共事張無忌,大團圓結局;第三版更完全倒向張無忌角度,感情不作最終選擇而暗示可同收四女;《神鵰》原本強暴小龍女的尹志平,因為讀者的反對而在最新版改為甄志丙等等。
必須指出,金庸的「自我修正」工程並不向女性主義批評「屈服」,卻每每走向道德主義的窄門。其筆下的男主角,形象往往愈來愈道德。例如《笑傲江湖》的浪子令狐沖,一版原本與藍鳳凰有一段曖昧關係,二版的藍鳯凰往救令狐沖,變了完全是賣任盈盈的人情。一版《鹿鼎記》韋小寶曾掌摑虐待小郡主沐劍屏,二版改為僅捏鼻臉提耳戲弄她,大大減弱其粗野殘暴的流氓性格。
修訂的道德化傾向不止限於個人。有些道德指向更與政治正確靠攏。舊版《書劍恩仇錄》結局是陳家洛在香香公主墓前憑弔,生起一摟香魂化為蝴蝶之慨。然而三版增寫了著名的「魂歸何處」片段,安排香香公主逝後,於雲端示現,對陳家洛大談《可蘭經》以及諸民族一體平等的道理!
至於《倚天屠龍記》六大派圍攻光明頂情節,明教各人面臨失敗,圍座齊頌聖歌,原本的版本是這樣的:「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唯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多,焚我殘軀歸聖火。」
來到三版,金庸先安排張無忌在故教主陽頂天屍身旁發現新教規(三大令五小令),這些新教規規定教眾不能出仕當官,禁制了教民的政治欲望,於是聖歌的內容也得變了,在「喜樂悲愁,皆歸塵土」之後,加入「萬事為民,不圖私我」兩句,表面上是成全大我,利他主義,比之前的明教形象更見聖潔、道德。
確然,金庸刻意在三版增添的,不少是他對道德、哲理的看法,透過角色的「領悟」、「自忖」和對話而表達。前面提到的《天龍八部》新版結尾,王語嫣忽然「港女化」追求保住青春,便觸發了段譽對佛理的「領悟」。人生無常,生老病死不可免,永保青春根本不可能,只是一種妄念;王語嫣既為執念女,乃不能和段譽這佛教帝王匹配,「回到」瘋子身邊便「合情合理」。與此同時,段譽更悟出他對王語嫣的癡迷只是對「神仙姐姐」肖像的移情作用,當下便「清醒」了。相比之下,王語嫣那一聲聲「我不要無常」,固然令她智商大減,也讓金庸借對她的無形判斷,同時彰顯了自己對佛學的權威認識。
與此相類,三版《笑傲江湖》結尾中的令狐沖,也被刻意安排對人生有所啟悟,而且同樣跟佛理有關。金庸如此寫道:
「令狐冲一生但求逍遙自在,笑傲江湖,自與盈盈結褵,雖償了平生宿願,喜樂無已,但不免受到嬌妻的管束,真要逍遙自在,無所拘束,卻做不到了。突然之間,心中響起了〈笑傲江湖之曲〉的曲調,忽想:『我奏這曲子,要高便高,要低便低,只有自己一個人奏琴,才可自由自在,然如和盈盈合奏,便須依照譜子奏曲,不能任意放縱,她高我也高,她低我也低,這才說得上和諧合拍。佛家講求涅槃,首先得做到無欲無求,這才能無拘無束。但人生在世,要吃飯,要穿衣,告顧到別人,豈能真能無欲無求?涅槃是無為境界,我們做人是有為境界。在有為境界中,只要沒有不當的欲求,就不會受不當的束縛,那便是逍遙自在了。』」
逍遙是道家境界,有為無為也是道家概念,姑不論以佛解道是否適當,金庸筆下的令狐沖至此已由浪子走上人生修行者之途。有為亦可逍遙,或幾可與郭象的「大小亦逍遙」相提並論?
不過,相較三版《射雕英雄傳》裡金庸對郭靖思考所得的改動,段譽和令狐沖也不算甚麼。因為在新版中的郭靖,已儼然由原來腦筋有點遲鈍的憨厚青年,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思有所成的潛在哲人。
相關情節同樣來到尾聲,郭靖拒絕幫助成吉思汗攻宋,隻身離開蒙古南下時,金庸加入了他一大段人生思考。
二版裡的郭靖其實也已有思考練武所為何事,人生目標為何,怎辨正邪,公義為何等,但三版卻加多了兩頁篇幅,由郭靖想到自己請求成吉思汗饒恕撒麻爾罕城的百姓開始,想到撒麻爾罕人不是中國人,而是跟自己不同種族的外國人,救了他們是對呢還是錯?是不是親人才該救,不相干的人大可見死不救。這個問題本來不是書中郭靖的智商所能輕易回答的,但三版的他卻幾乎馬上想出了答案——通過憶起洪七公曾在海上救了歐陽鋒,郭靖推出做人要講「義」的結論。注意,金庸寫的是「義」,不是江湖中人慣常掛在口邊的「義氣」,並且隨即作出說明,所謂「義」就是:中國人有危難該救助,外國人有危難也該救,應做就去做,不該以自己的利益多寡,作為衡量是否行動的標準。
看出來了吧,這完全是義務論和功利主義的衝突,三版郭靖進行了一次嚴肅的道德思考,並且作了捨利取義的選擇。
還不止此,三版郭靖的思考竟又觸及古希臘的靈魂概念;他想到黃蓉掉入沼澤,自己要救她卻救不到,但不要緊的,重要的是動機。自己對黃蓉只消出於真愛,即使黃蓉不幸身死,不管之後上天堂還是下地府,靈魂都已脫離肉身,不受障蔽限制,便可擁有全知,自會明瞭自己的愛意。一念及此,心情也就稍為好轉,不致憂鬱症發作了。
金庸不斷「自我修正」,旨在提升作品的「級數」,動機非常明顯。不過這級數不止於語言文字以至文學上的意義。一版《鹿鼎記》的韋小寶,原是廣東人,懂武功(而且不俗),二版改成地道的揚州人(不再是南蠻),武功差強人意,全憑機靈腦袋和耍流氓戲敵致勝。論者評其為「反類型」的傑作,因為武俠小說的主角竟然不太懂武功,而且不是傳統的正人君子,殊堪稱許。然而,金庸其實早在《鹿鼎記》後記明言,鹿鼎記不太像武俠小說,勿寧說是一部歷史小說(當然還有對文化大革命的政治諷喻)。歷史小說一向較武俠小說雅正,換言之,由武俠小說到歷史小說,是一種「升格」。三版大量加入佛學知識、哲理思考,增強角色道德水平、政治正確程度,大抵是再進一步的「升格」,因為哲理小說似乎又比歷史小說更能登上大雅之堂。
金庸武俠小說版本之多變,反映了金庸積極向上的自我經營。如乾卦由初九爻動而上騰,見龍在田,夕惕若,或躍在淵,終望飛龍在天。其如龍乎?能戰於野,亢龍未悔,吾輩豈及之?是為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