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粉如鉛,紅豆冰浪蕩——「五味雜陳.字裡識香味」講座

報導 | by  Nathanael | 2019-03-01

2019年的米芝蓮美食名單新鮮出爐,不少庶民小食如狗仔粉、雞蛋仔及車仔麵等等,紛紛「升呢」成這本「飲食聖經」的珍饈百味。沒有歷練的人生、抵不住時間記不清的味道,終究談不上百味,更遑論珍饈。三位作家——王聰威、張婉雯、唐睿一起談飲說食,同一張嘴巴,嘗過記憶中的至味,也嘗過人生百味,故事一個接一個娓娓道來,可口,也動聽。

焦鹽巴配煮番薯 夜媽媽偷食奶粉

由香港文學館主辦、賽馬會慈善信託基金捐助的「第四屆香港文學季──五味雜陳」,第三場講座「字裡識香味」早前於誠品銅鑼灣店圓滿結束,在主持唐睿的引導下,台灣《聯合文學》主編王聰威和香港作家張婉雯,都大方地擺上他們人生中最豐盛的飲食故事。所謂「豐盛」,大概如海明威「巴黎是一席流動的饗宴」這句名言,香氣與味道一直在記憶中流竄,無時無刻挑撥著心底最幽微細膩的感情,箇中「豐盛」與滋味,自然不必與金錢或價值掛鉤。

「我們在小說中看到各式各樣的食物,很豐富、看起來很棒,看到就想吃,但小說中其實大部份都是我母親的故事,那些故事,都是非常窮的生活寫照。」有多窮呢?日本人走了之後,國民黨又進來,上世紀50、60年代,台灣人經歷了一段甚為艱難的日子,白米飯吃不到,大家只能以番薯充飢,有時想番薯味道更好,大家就將鹽巴放到鍋子裡乾炒,鹽巴炒得焦焦的,帶點香口的味道;一家七、八口圍著桌子吃飯,把鹽巴倒入竹筒,每個人在吃飯之前,都把筷子插到竹筒裡去,拉出來,再放到口裡舔舔,最後才吞掉番薯,就這樣為番薯平添半點滋味。

「這是那個年代,大家真正會吃的東西。」貧窮年代資源有限,卻無阻大家發揮創意與想像,淬煉成為人樂道的飲食智慧。上一代人以番薯和鹽巴果腹的記憶,加上王聰威從日常生活取材,讓他創作出小說《濱線女兒——哈瑪星思戀起》。小說中的主人公喜歡偷吃奶粉,用手指甲輕輕一扣,奶粉便跑進像調匙一樣彎曲的指甲裡來。「西洋奶粉在60年代的台灣是非常昂貴的,我的小說人物想偷吃奶粉,天晚了卻不敢去泡水,就這樣扣了一下,舔一舔,甜甜的味道令人迷戀。小時候我也這樣偷吃,我媽就恐嚇我,說奶粉會在肚子裡變成石頭,最終會令我死掉。」從此,奶粉成了王聰威生命中某種「神秘主義」。

你有甚麼理由吃紅豆冰?

俗語說「少食多滋味」,最好的滋味從來得來不易。張婉雯小時候零用錢不多,紅豆冰對她來說可謂非常奢華的零食。小學六年級,放學後跟同學到附近的快餐店買零食,不等她選好想吃的東西,身旁的同學已經柯打了一杯紅豆冰,留下張婉雯一臉驚訝,呆在原地。「紅豆冰能隨便叫的嗎?你有甚麼理由?那天又不是你的生日?為甚麼可以叫紅豆冰?」張婉雯吞下了對好友的種種疑問,但這件事一直令她難忘,因為對她來說,要得到特別的東西,就得有特別的理由。

讀張婉雯的小說〈陌路〉,寫的就是紅豆冰,故事中兩位主人公出來社會工作後慢慢變得疏離,敍事者的「妻」每次生氣或談及這位朋友利貝嘉,都是描寫她在吃東西的場景——「妻獨自吃了一公升草莓雪糕」、「一口氣吃光一碟炸薯條」、「大口大口地啜紅豆冰」……充滿生活質感的描述,藉著「吃東西」這件微小之事,呈現出小人物僅能擁護的豪氣——反正現實與人生如此艱難,既然沒辦法與之抗爭,也就只能靠著「吃東西」來擺擺姿態、表表態,如此而已。由是想起聽眾在問答環節的分享,「每個人都會吃東西,但不知道如何吸引別人去看自己的故事」,張婉雯寫紅豆冰,正正在平凡處寫出了小人物不尋常的胃口,以至不平凡的堅執、意志與信念來。

張婉雯受父母影響,天性節儉,小時候一家人外出到餐廳吃飯,必得有一個特別的理由,「不是生日,就是考試考得好。」惟獨祖父是家中的「異類」,他喜歡甚麼時候到外面吃飯,就甚麼時候去,星期天還一定要到茶餐廳吃早餐,張婉雯知道,他是個講究享受的人。「他教我怎樣用刀叉,又帶我去喝紅豆冰、吃香蕉船,小學的時候,他還讓我喝愛爾蘭咖啡。」祖父遺傳了曾祖父的風流氣質,不但娶了三位太太,對於生活和美食,更甚講究,「現在想起來會很感謝他,他在我還小的時候,就教了我一些飲食禮儀。」

鹹鴨蛋炒苦瓜 真正客家菜花落誰家?

嘗說「飽暖思淫慾」,說穿了,不過是「食色,性也」的另一種理解。跟張婉雯一樣,王聰威的祖父也是個浪蕩子,一生娶了兩位太太,大太太是王聰威的祖母,小太太本來是大太太的陪嫁婢女,因此自我認同感一直很低。王聰威記得小時候一起開飯,長房一家在大廳吃飯,小奶奶卻和她的孩子在客廳外面的庭院靜靜地吃,王家的這種傳統一直維持至後來,到王聰威出來工作後,有一天給小奶奶發紅包,她收到後表現得相當激動,「那種被認同的神情,至今一直令人難忘。」大奶奶走得早,自小跟小奶奶在旗津生活的王聰威,難忘的還有大量海鮮,還有在河堤上的嬉戲時光。「我們吃的海鮮都是自己釣來的,小時候在河堤上捉螃蟹,用捕蟹網,再放十幾個籠子,螃蟹就這樣上來了。」

聽到張婉雯和王聰威的分享,唐睿亦忍不住說︰「我的祖父是印尼華僑,他在印尼的時候生活條件非常好。小時候家裡有一件銀器,一直令我覺得好奇。那個東西看上去像打高爾夫球的東西,祖父將它放在桌上,再將雞蛋放上去,然後用匙羹敲敲,他是這樣子吃雞蛋的。」唐睿後來才知道,那是一份對飲食的講究,在我們身上沒意識地一代傳給一代,透過食物凝聚成我們獨有的文化身份與記憶。

王聰威這次來港,嘗了香港的客家菜,發現跟台灣的竟然不盡相同。而客家菜,又觸動了王聰威對文化身份的思考。「客家人在台灣只佔少數,以前是被本省人(閩南人)歧視的,但想不到客家人也會『歧視』彼此做的客家菜,身邊的客家人朋友會說,『我媽做的菜是客家菜』、『我們家的才是真正的客家小炒』,彷彿其他人做的客家菜就不是客家菜一樣,很有趣。」王聰威最愛吃客家人的金沙苦瓜,將鹹鴨蛋與苦瓜一併炒起,香脆回甘,想不到後來母親也學會了客家菜,令他很是驚訝。「客家菜有很多東西,現在已變成台灣菜的一部份。」從驚訝到理所當然,大抵只是飲食文化與文化身份不得不如此的變形記,毋須全球化推波助瀾,文化、歷史依舊淙淙流動、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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