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陶國璋《無聊、空虛、絕望… …紓解無助感的哲學配方》〈絕望的類型〉

其他 | by  陶國璋 | 2024-08-28

一般來說,絕望的情緒是心理學範圍,不過齊克果卻認為,絕望感是人性中特有的現象,動物面對死亡威脅,只懂得掙扎,很少有絕望感;但是人類即使生活富裕,位高權重,絕望的情緒也可以瀰漫而至,所以齊克果認為絕望感是屬於人類特有的表現;雖然它是負面(negative)的,但也象徵人類擁有這種特殊的想像能力,或一種特殊的自我錯誤關係。齊克果的《病至於死》,內容相當深刻,也是存在主義著作中,我認為特別具有一種生命哲學意味的作品。我們一步步分析到絕望形態及內容後,再轉入討論關於意義的問題。從意義的問題裡,我們再談論生命如何消融或解決自己對死亡的掛慮。接下來的問題會比較深刻,討論了這麼多負面東西後,我希望能慢慢談及出路。


但在討論出路前,讓我們先深入了解所謂絕望問題。這是上次提到的,齊克果的「Fear and Dread」,我們試試從哲學方式分析絕望。如果不以哲學方式,之前提及以情緒角度切入,那部分是較易理解的。但有時有些問題確實是哲學問題,是很深層的問題,不是想像中幾句話就可解決,例如,絕望是甚麼?是了無生機,對這個世界失望,或是因為失戀,那都是一種表象,是令你自殺的原因,或一種機遇。但人為何會絕望呢?這點我希望大家可以試試深刻反省。


欠缺必然性之絕望:虛無


絕望從分析上可分成兩個類型,一種是「Despair of being without necessity」,沒有必然性的絕望;另一種是「Despair of being without possibility」,通常我們說絕望都是指這類型,覺得沒有希望,例如我有癌症,很怕痛,於是結束自己的生命,因為我沒機會再生存下去,又承受了那麼多痛苦,很多人都是這種形式。「without possibility」就是之前提到的失序型,面對失業、面對戰爭,沒法捱過去,社會太艱難,剛提到的幾種大部分都是這一類,覺得沒有可能性,認為自己沒辦法再承擔起這世界。


但另一種較新奇的是沒有必然性的絕望(Despair of being without necessity),我們稱其為虛無主義,即覺得找不到生存下去的理由,找不到理由,覺得人生不過如夢。亦即在其感受中,生命找不到任何有意義的事物。如此想來,你找不到一個足以支撐你、令你覺得人生有意義的東西,就是意義的失落。


「without possibility」是有對象性的,往往是我們遭遇一個處境,有些人為甚麼跳樓?因為他借下很多債務,覺得無法償還,沒有辦法,太羞愧了,唯有去死。這種情形就是「without possibility」,因為他還不起債務,若要破產又覺得沒面目面對其他人。又或是,有些人像之前說的,得了重病,一直被折磨,覺得沒法好起來,而且害怕痛苦;這是較易明白的,雖然都一樣可憐,但「without necessity」就很哲學性。


原來我們大部分人,都會慢慢墮入這種情況,覺得世界有我、沒我也無分別,認為我的存在,到頭來也一場空,那種無常感很強,覺得世界一切都沒有意義。這種就是「without necessity」,能理解嗎?


失去自我的絕望


而「沒有必然的絕望」又有三種型態;前說的「without possibility」就簡化一點,即一般因為人們找不到出路和其他可能性,覺得絕望,肯定自己處於絕望;第二種則是心路歷程,是一種更大的絕境。它分成三個類型,第一類型是「失去自我」,英文是「Despair of losing oneself」,普通解釋就是自我形象低落,但這是嚴重得感覺自己沒有意義;我常強調的「意義」,意思是我在別人眼中沒任何地位,這屬於「self identity」,而我的存在不過是偶然。即是說我來到這世界,特別是無家可歸者,會自覺身處一種很漂泊的狀態。


於是這情況下,「我」平常透過投入眾人,即「one like many」,例如大家一起買東西,大家做甚麼我就做甚麼,我不思考自己的生活,純粹投入眾人之中,成為「one like many」,即眾人中的一個。這種自我失落感(losing oneself)意味自我形象逐漸低落,開始懷疑自己的存在。我認為這類型很普遍,大部分人都存在這問題。他有了無力感,處於失去自我的形態下,我們就稱它為了無生趣。


「不願有我」的絕望


「我」的存在,「我」成為磨心。較易明白的處境是,例如一個男性,他很愛母親,又很愛太太,但母親和太太很多紛爭,順得哥情失嫂意;即使他勸太太或母親也沒有辦法,每個人都要求他跟從自己的做法,於是這種壓迫感令他撕裂。他兩者都愛,但兩者都因自己而發生糾紛,這些是較普遍的。自我作出抉擇時,他會感覺到自己承擔不起抉擇。「having oneself」的意思指,因我沒法承擔自身處境,在這形態下他往往逃避,去賭博。例如你會見到一些家庭不愉快的男性特別多,女性也有,就是去澳門賭博,或吸毒。這被稱為逃避自由型態。逃避自由型態中,一般人,例如一個年輕人,家庭非常不和諧,父母不斷爭吵,他可以選擇麻木,冷漠地漠視一切;但在另一方式裡,他也很需要愛情,不論男性或女性,每個人青春期時都想求偶。但這種狂熱燃燒的愛情,見到誰都喜歡上,其實是一種逃避。


不是為了選擇他的「partner」(伴侶),而是為了選擇離開自己的家庭。這在女性中很常出現,她們很多時候在家中缺乏被愛,甚至彼此爭執,便想盡早結婚,認為是逃出生天。這種就是「having oneself」,覺得自己很沉重,覺得自己無能為力。


第一種「失去自我的絕望」是純粹自我中心,因為自戀,或因為自己的孤獨感而令自己失落。這類型很多時候選擇跟隨他人,但跟下去又發覺自己變得毫無面目,而失去自我,覺得自己沒存在意義。這種方式會在他要抉擇、承擔時產生,有時會自暴自棄,有時無所事事,躺平族就存在這問題。躺平族當然對社會有不滿,但更深層看,他覺得承擔自己或工作之類太不愉快,寧願躺平,甚麼都不做。有些人可能因此找到出路,例如他到網上編寫程式、寫遊戲,但大部分人似乎是無所事事、閒閒散散那一種。到某個階段他甚麼都不承擔,不理父母,不理兄弟姊妹。


一些較有趣的宗教,或稱作邪教,特別吸引這種類型。因為邪教的特點是要求信眾把一切奉獻給祂,因而信眾感覺被承擔了,突然間出現很多兄弟姊妹,都很愛你;突然間住進一些公社,大家好像互相相愛,獲得前所未有的關懷,於是你就會投入進去。


這種宗教在西方特別多,韓國也有很多,很多非正統的宗教也這樣。正統宗教以團契形式給予支持,但非正統的,或我們稱為邪教的,最大特點是祂要求你全盤否定自己,完全放棄你自己,而希望你完全服從教主的話,甚至進行一些很危險的事,令你好像還有一種功能;所以這種「不願有我」的絕望,往往就是放棄自己。


人能逃避自我嗎?


承擔不起自己時,很多時候,人表現出來就是這種分心方式,分心會讓我們的自我得到寄託,例如不斷去旅行,不斷消費。消費有時有一種滿足感,你打開那些禮物時,好像有一種新鮮感,但你發覺那其實是一種恐性循環,你不是從那些物品裡得到滿足,反而感到很勞累,不斷追逐但不知道在追逐甚麼。較富有的人往往以這種方式消費,稱作購物狂。


購物狂不是因為他需要很多東西,而是他不知道自己需要甚麼,因此不斷尋找新奇事物,在購買中,好像找到一些需要的東西。例如他可能已擁有二十個LV、Gucci 手袋,但仍要購買。他們買東西時,有一種很有趣的現象,例如某個系列有四種顏色,他已買了三種顏色,紅、黃、藍,但還欠一個白色,那就會為了獲得,甚至會想到要否去巴黎購買白色款呢?我記得有些有錢人,可能在香港買不到某些名牌版本,就特地去到巴黎,為了讓自己好像擁有一個目的。


其實這些情形,是一種消磨時間(Kill Time),我們平常太空閒時,需要找到一件事去完成,我就要為買到第四種顏色,專程去一趟巴黎,好像為自己找到目標。那十幾天很忙碌,要到處去尋找。收集這回事,如我剛才說,很多時候我們想圓滿化一些東西,這些圓滿化的東西,有時候是為了填補空虛,當然有時是一種嗜好,例如集郵或收集一些火柴盒,這些都無可厚非,但有些人是不顧一切地,在任何情況都要找到它,這時候他的內心是一種空虛。當然這個講法未必準確。


冒險這種方式,是透過外在刺激,當然不是必然這樣,有些人是真的喜歡冒險,或喜歡挑戰自己,但「having oneself」,即沒有辦法承擔自己,有時會用這方式找到一種重量感,覺得自己也都不錯,都能這樣超越自身。最後這些吸毒、酗酒、沉迷遊戲,就是自我逃避。


因覺醒而產生的絕望


我們盡快進入思考絕望感的深層結構。最後一種是不能承擔起自我(Despair of unbearable being oneself),這就比較複雜。複雜在於,他突然間認為自己醒覺了,最初是遊戲人間,或覺得人生如夢,玩玩算了,但當他在某種情況下醒覺,原來我在荒廢生命,並意識到自身有很多責任,甚至感動於父母的辛勞,或意識到父親可能重病或其他事情,意味著他很想承擔自己,但承擔不起,因而陷入極大的艱難裡。中國人以前說「忠孝不能兩全」也算是提出這個問題。


大家思考一下,佛教說 Karma,業。有時人們想把事件做得很好,有別於剛才的自我放棄,以及覺得人生沒有意義,這種是正因拚命去找人生意義,他甚至努力實踐自己的意義,但發覺自己無法達到。譬如有些民運人士,他想拯救一個民族,但他確實毫無辦法,於是承擔不起這種理想性,甚至覺得這社會已再沒法被拯救。你記不記得反送中運動時,有人在金鐘跳樓,這種情形下,他當然可說是想做個烈士,但有時可能是覺得個人做不到任何事,只能自毀。這種情形下很難分析,究竟這是一種更偉大的勇氣,還是生無可戀的一種藉口,這很難說。


容受苦難的理由


我們用尼采的話作些總結:當你找到存活的理由,任何艱難都可以忍受(He who has a why to live, can bear with almost any how)。但這個「why」是甚麼呢?你看梵谷(Vincent van Gogh),活得很痛苦,但就是創作令他生存下去,他找到一個「why」。有些人找到宗教,有些人找到愛情,這個「why」令他可以存活下去。


但這說法存在危機,危機在哪裡?危機是我們以為這世界存在某樣東西,只不過暫時找不到,所以我們不斷拚命去找。有些人認為是賺錢,有些是名譽,有些是權力。這些「why」其實是在於,你認為這世界有一樣東西,特別是一些權力慾很強的人,你看看一些政治人物,他覺得自己在拯救世界,甚至是管理所有人和事,以顯露自己的權力感。他認為這東西就是支撐他的點,一旦沒人理會他,他就會失落。


但這世界是否一定存在這種東西?特別是一些人喜歡說,例如愛情,只不過是我找不到那個真命天子(right one),談過幾次戀愛都非常失望,或是自己表現得不好,或是對方不適合我,這代表他認為這世界一定有另一半(another half)存在,只要找到,生命就有意義。


很多人都寄託於愛情,到了我這年紀,我覺得存在一定危機。以為這世界真的有「another half」的想法,其實是一個危機。這不單止是浪漫化,而是忽略人本身的性格問題,你很可能是不懂得愛人,你感到寂寞難耐,而不是缺乏愛情,而是缺乏一個伙伴(partner)。這又回到人生意義問題,或者我們認識一下人生的荒謬感,看看能否認識絕望感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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