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還有什麼比做夢孤單」
——不清〈所有頌讚在於結構〉
為不清(李清華)的詩集寫序很困難。這往往是一個定義的過程,好聽一點是嘗試為讀者(包括自己)尋找一條進入詩的小路,事實上也等於是搬來一套說法、或鑄造一個框架,試圖把一集子的詩全塞進去。可是,不清的詩真的可以那麼輕易地被放進一個寶物箱子裡嗎?我反對。即使這些年來他總是把約翰·阿什貝利(John Ashbery)掛在口邊,即使他的身上掛著一堆標籤︰加拿大、建築師、父親、後現代、實驗詩……但不清的詩最好還是不要被定義和歸類,讓它們以本來的樣子被呈現、被閱讀就是最好,那也就是說,這序實在很難寫,或者根本就不應該寫。
勉強的話,先去讀詩集同名詩〈金繼〉吧。「那麼我們該如何/為已發生的事情尋找新的詞彙?」、「我不知道/秘密如何被散播,風/在秋天的農莊上空揚帆。有些東西/倒下而不值後悔」,這些詩句與金繼這種日本傳統的修復技術如何相通?答案大概不在字裡行間,也不是傳統意義的意在言外,而是暗示讓我們知道,「寫詩」和「製作詩集」本身就是某種意義上的金繼——並非單純的修復,而是將(詞語的、世界的)破碎和不完美轉化為獨一無二的藝術創造。他的詩和詩集都在拒絕標籤,「論詩」、「哲學」、「科學」、「政治」,我想還是先不要這樣做。當然你也可以把所有這些標籤一股腦地貼上去,因為他的詩本來就是無義、同時也是多義的。把金漆細細地塗在裂痕上、讓瓷器回歸整體,將破損和修補視為歷史而不掩藏,這不也正是詩的本質嗎。
那麼為其作序又是什麼,歌頌碼字人的勞苦?為「寫詩」這種有著幾千年歷史的古老技藝抗辯?或者說,我寫序也等於是參與到他的這場從修復重圓到昇華超越的試驗裡,讓那些金線如河一般黏合句子和詞語,一起摸索新的可能。我熱衷於此,但正為生活而苦惱著。扎加耶夫斯基在〈捍衛熱情〉中寫「我們也總會要返回日常平凡的瑣事裡︰在經歷啟示後,在寫一首詩後,我們要去廚房,決定吃點甚麼;然後拿著電話費帳單,拆開信封。……而這,也是應該的,因為如若不然,在上面等待我們的是瘋狂,在下面等待我們的就是厭倦。」不清在努力書寫,我也是,我們某程度上是同一類人,在瘋狂和厭倦之間反覆橫跳,像特朗斯特羅默一樣在鋼線上保持著危險的平衡。
詩人常常是博物學者,搞不清楚到底是因為熱愛萬物所以寫詩,還是因為寫詩所以愛上了這個世界。不清的詩難掩知識分子的氣質,譬如不知道該說是像論文還是像碎碎唸一樣的〈海洋文學〉;也有不少可以與歐美名作並讀,試過讓我想起辛波絲卡、沃爾科特、希尼……他的詩總是層出不窮、饒富趣味兼有細思的空間,我幾乎可以為每首詩都來寫一點什麼。〈Zoophyte〉大概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詩,喜歡到曾經在生物科課堂上跟學生介紹。這首詩鋪陳一段生物學發現史,引用大量科學、文學、歷史的硬知識,構成一幅精妙的立體時空圖景。詩人有話要說,而這種述說的方式,我實在愛不釋手。我記得廖偉棠也有一首〈白鑽石〉,不妨並讀。
相比起來,〈我把大海寫到紙上〉這首短詩則讓讀者看見不清那份低調而悶騷的幽默感。他注定是個玩抽象的詩人,遠在「抽象」這詞語成為潮語之前。「我把大海寫到紙上/從此,我刺身而死/壽司不再。」的「刺身」這詞語一語雙關,讓人會心微笑——當我還想去合理化「壽司不再」的意思時,他直截了當地寫出了一句「我只好雜菜天婦羅/芥末空虛。」算了,不清你果然「就是一碗白米飯」,而讀者別無選擇,只能是這詩人「過後的醬油」了。欸這些句子不是我寫的,一直都是他。所以你說,他就是寫得出這樣的短詩,卻又寫出了得獎的〈與詩人同住〉,一篇深情又耐讀的詩(我很佩服該年獎項評審的慧眼)。並非胡亂抬舉,而是這樣的詩人確實不可多得。
不清的詩總是多義、多變、演示技巧、拒絕完成。姑且把他的詩概括成〈去處〉裡的一句︰「你一直獨自埋伏在這裡發掘自己/發掘一種新的姿態以/重新展示世界」。如果必須回答那條問題︰「人生還有什麼比做夢孤單?」不知道答案是「寫詩」還是「無詩可寫」的狀態呢?或者兩個都是正確答案,但是有沒有一種可能,人生如夢也好、連夢都不如也罷,實在沒有什麼比做夢更孤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