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夠鐘食藥】聲光轉逝,用新眼光看粵語片——訪楊紫燁主編新書《昨日的影 今日的光》

專訪 | by  黃思朗 | 2022-06-14

曾獲奧斯卡與金像奬的導演楊紫燁,花耗五年心力,策劃主編由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出版的《昨日的影 今日的光——粵語片劇照風華半世紀》,透過四百多幅精挑細選的珍貴劇照,帶領讀者進入粵語片五光十色的世界,在回顧昔日美好的同時,亦希望喚起年輕一代對粵語片的興趣,嘗試以全新的眼光看待經典。



「粵語片其實包括很多範疇」


要談楊紫燁主編設計的這本新書,得從美國三藩市的「世界戲院」開始說起。這間開業於1949年的戲院藏有大量粵語片拷貝,其中不少更屬海內外僅存的孤本。及至1985年,楊紫燁丈夫任國光(Lambert)加入世界戲院,從事電影的放映和發行工作,為滿足唐人街年長觀眾的愛好,每天安排早場放映粵語戲曲片,並將劇照陳列於戲院大堂,以作招徠,收藏這些大堂劇照,亦成為了Lambert任職期間的習慣。這次收錄於新書的四百多幅珍藏,正是來自該批合共三千多張、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末的粵語片劇照收藏。「我們過去十幾年,都在外面周圍拍戲,這批劇照則存放在三藩市的貨倉,當我回來港大教書,就開始在想,是否要將它們給予外國資料館,抑或帶回香港。」最後,這批珍貴的光影劇照,在2019年由M+博物館收藏,楊紫燁說其中一個條件,是希望對方能夠展出,而她亦決定要將這些大堂劇照輯錄成書。「這個時候,香港正在改變中,而我們父母與嫲嫲爺爺的年代,都是看這些戲長大,如果將此放在書裡,就能讓他們看著劇照,馬上回想起看過的電影與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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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從2017年開始籌備,花上五年時間終於面世,負責策劃及主編的楊紫燁,希望做到「非只圖書咁簡單」,而是能將粵語片拉近現代,重點帶出她想要突顯的內容,從而讓讀者知道粵語片涉獵的主題之廣。「如果用現代眼光來看,我喜歡講性別,女扮男,男扮女,其實粵語片很早就有這些cross dressing,我覺得需要point out;英雄俠女也很重要,早期的黃飛鴻片在外國很受歡迎,因為他是英雄嘛,每套好笑之餘亦有message,教大家要做好人、邪不勝正,我們也找了在美國長大的曾俊華撰文;女俠亦非到《臥虎藏龍》才被外國人認識,你睇五十年代的于素秋幾勁;喜劇也是,譚蘭卿、新馬仔、梁醒波已經開始有,我覺得這些都需要重點提出,讓人知道粵語片其實包括很多範疇。」至於邀請哪些作者撰文、以甚麼角度進行書寫,楊紫燁表示她想達到的效果,並非著力於學術性質,而是透過個人經歷來作分享,書中邀約的訪問對象,亦是由此方向出發。「在編輯的過程,我已有個大概的主題,想找作者與學者bring out content,寫的內容皆非academic studies,完全從個人角度出發,阿鍏(責任編輯鄭傳鍏)進行的訪問也是如此,例如奚仲文跟白雪仙合作過,可從個人經驗分享,劇照師徐堂與童星出身的阮兆輝,他們都是拍戲長大,可以說回當時記得的歷史。我也跟阿鍏說過,不如寫幾個導演,但最後唯一只寫了楚原,因為他從舊去新,而粵語片在六、七十年代開始轉型,這個新舊交接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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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這本書,就如拍攝個人紀錄片


在全書編排的主題上,第一章就以「集體回憶」作為開始,這也是楊紫燁籌劃此書之初,早已想到的方向。「如果說這些劇照是在三藩市,為何我要看呢?那就從香港本地開始,畢竟很多人都是看這些戲長大的,例如羅啟銳在油麻地『廣智』二輪戲院長大、住在北角的呂大樂喜歡到皇都戲院;或者也像羅卡般,本來不喜歡看這些戲,自從做了『香港國際電影節』才再重溫回味。」對於粵語片呈現的游離色相,以及與性別相關的議題,楊紫燁亦相當重視,其中兩個章節〈性別二重奏〉與〈女性的悲喜離合〉,就有分別對此作重點描述。「既然書是我編的,注重女性唔使講。任白當然是重頭戲,那些男扮女,女扮男,雖在當時被當成是喜劇,但我要bring out返,這些在好早期的粵語片已存在。」全書最後的章節,則以「世界戲院」收結,其中〈電影的緣分〉一文,曾為「香港國際電影節」策劃回顧專題的李焯桃,憶述在上世紀的八十年代,幾乎每年都有向世界戲院借舊片拷貝的需要,為了看片更不惜親力親為,「把數十部片的拷貝從倉庫搬上車,再搬上閣樓」,除了拷貝之外,劇照、本事等宣傳材料亦一拼借用。可惜,隨著盜版影碟充斥市場、電視台提供劇集影帶出租,加上三藩市第二代華人相繼遷出唐人街,入場觀看電影的觀眾日漸減少,世界戲院最終在1995年結業,收藏其中的六百多部華語電影拷貝,楊紫燁說它們亦成為了香港電影資料館日後的寶庫。「當時很多人知道後,都叫政府籌錢將戲運回來,電影資料館也是靠這堆戲開張,最後這些拷貝在1996年運回來,我們也訪問了前香港電影資料館館長唐詠詩。」極力挽救華語片文物的另外一例,還可見於書中Lambert分享的親身經歷。得知大量華語片拷貝被丟棄在奧克蘭市的大型垃圾桶內,Lambert與友人馬上開車前往現場,「從拷貝罐上的紀錄得知是三藩市大觀戲院放映的香港黑白粵語片」,及後經過三個多月的還原、標籤和分類,更發現「失落多年的粵語戲曲片《大紅袍》亦在這批影片中」。這兩則成功挽救華語片文物的例子,同屬當時文化圈的大新聞,楊紫燁由衷感謝香港文化人付出的努力。「好像電影資料館與焯桃等人,說世界戲院有好多戲好正,佢哋閂門喇,快啲要買返嚟,我記得他們更加寫信,最後才得以保留這些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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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世界戲院的結業,現時在三藩市唐人街的戲院,早已一間不剩。然而,楊紫燁卻憶述在全盛時期的四十年代,唐人街曾合共有九間戲院之多,除了放映電影,亦有大戲演出,到後來逐漸減至三、四間,直到近年完全消失。「大家已不再需要特地到China Town看戲,全盛景象亦已過去,所以我說世紀芳華,only live in your memory。」對於當地華人居民來說,前往唐人街的戲院入場看電影,是尋根和身份認同的地方,尤其他們在六十年代前飽受歧視,看戲幾乎是他們的唯一消遣。「早期他們在螢幕看到華人影像,會對此感到親切,女士看見芳艷芬喊,又會覺得好慘,細路仔不喜歡看這些,也喜歡看哪吒黃飛鴻。八十至九十年代初更是全盛期,不少人會到唐人街看戲然後吃飯,由此獲得身分認同。」這段華人在異鄉,以及唐人街粵語劇與華語電影興衰的歲月,楊紫燁後來亦將此拍成了紀錄片《聲光轉逝》(A Moment in Time)。「那些嬸嬸伯伯,朝早拿著拐杖,見到Lambert都會當他是家人,專登買個包給他,好親切,又會問他幾時開返戲院,幾時再放《鳳凰女》。他們很想有個地方,可以再睇返戲,有個地方可以凝聚,因此我覺得一定要拍套紀錄片,講述他們在唐人街睇戲的經驗,並找回八、九十歲的老人家訪問,由他們說回唐人街在三十至八十年代的歷史。」


以自己擅長的紀錄片方式,拍低了華語影劇院的滄桑變化,這次出版新書,卻是楊紫燁第一次擔當主編。在序章的部分,她就這樣寫到,「編輯這本書時,有如在拍攝一部個人紀錄片」。選擇以書回顧粵語片和粵劇電影的輝煌歲月,對她而言,亦如拍攝該套紀錄片的延伸。「一本書只能回憶那個年代,capsulate返那些時間,但最重要是讓大家可以拿著翻閱,年紀大的朋友看到回憶而開心,我也希望年輕人會對此有所興趣。」談及書名的來由,楊紫燁隨即翻閱至羅啟銳的文章,說是借用了其標題〈昨日的光 明日的影〉之概念,由此再作延伸。「諗書名好難,我問他可否拿來用,再稍微調過那些字。他的(標題)意思是指,電影的光變成明日的影像,我就將『光』與『影』對調,意思變成昨日的電影,今日的光輝,也希望可以比較positive,讓這些東西再次照耀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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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是一束永恆的光


自言從小偏向西方文化,談到粵語片對自己的影響,楊紫燁說除了小時候與祖母重溫的舊片,不少電影都是從世界戲院看回。「細個沒到戲院看過,但嫲嫲喜歡看苦情戲,最記得白燕成日喊;後來睇返粵語片與粵劇電影,都是從世界戲院的早場放映。」近來重看李晨風執導的《寒夜》,亦令楊紫燁再次欣賞粵語片台前幕後的製作。「很多人覺得粵語片粗糙,其實不一定,早期也有不少好導演,個個人只係識得任白、唐滌生,他的詞當然很好,但其他人都好好,很多演員也很好,例如于素秋,吳君麗與余麗珍也是underrated,我自己很喜歡芳艷芬,覺得她很diverse,尤其將不同劇照放在一起,就知道原來她演戲真係咁好。」


訪問前夕,楊紫燁出席了幾場簽書分享會,其中令她印象最為深刻的,是有讀者向她提及,在香港電影資料館欣賞張瑛主演的舊片時,當觀眾看見螢幕上的張瑛,不禁拍手叫好,彷彿這位粵語片年代的小生,活現眼前。這份來自電影的永恆,楊紫燁說亦是書名「光」字所蘊含的意義——一束永恆的光。「好電影可以永遠留喺度,所有演員與導演的作品,都應該留給後世,讓華人,最重要是香港人,再去欣賞它們。我覺得自己所能做到的,是讓更多人再去欣賞粵語片,喚起大家上一代電影人所作的貢獻。其實香港電影的基礎,都是由這班人一路打出來,並非一朝一夕,你看許冠文也是參考梁醒波的戲,當然那個年代亦會參考荷里活電影,這是大家互相影響。藉著這些劇照我想帶出的,也是希望後生一代對粵語片有返興趣,同時是對電影人的tribute,大家再用新的眼光看待這些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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