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癢】情色救世——專訪崑南

專訪 | by  劉平 | 2018-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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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渡過83歲生日的崑南,仍然活力十足。(攝影︰安東尼)


物理學有一條定律,植物從陽光吸取輻射能,轉為化學能,我們進食植物,又將化學能轉化成身體的動能,能量守恆,不加不減,改變的只有狀態。時代不斷進步,臉書見證了一個十年,智能電話都出到髮線後移,愈來愈多人懷念第一代的新奇與純粹——也愈來愈多人談性色變,文學作品被迫穿上國王的新衣,人人都甘作虛偽的人,一邊將慾望傾瀉在挪威的森林,一邊指摘書上情色不雅。「依家呢個世界就係咁,既無性,亦無愛。」八十三歲,崑南對性、對愛、對寫作的意志,從來未減分毫,他是文學界的能量守恆定律,堅信情色是生命,以致我們希冀,情色能救世。


「你知道恐龍滅絕的原因嗎?」


在短篇小說〈恐龍紀重臨〉中,崑南提出了大概連考古學家也沒有把握解答的問題。小說於2015年出版,收錄在短篇小說集《旺角記憶條》中,三年之後,崑南的答案依然篤定,因為恐龍愛無能,牠們無法再跟伴侶做愛,無從繁殖,恐龍終於面臨被滅絕的命運。


說恐龍愛無能、性無能,固然是種修辭,但若然恐龍真懂得愛,人類就該慚愧,因為這龐然大物比我們更有種、更進化,沒有愛的感覺,牠們是不會跟異性做愛的。「中國人的『性』,從心旁,另一邊是『生』,生命就是繁殖,但又不止於繁殖咁簡單;愛有心,生命也要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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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恐龍紀重臨〉中,崑南表達了個人對性愛和生命的看法。(攝影︰安東尼)


逆子執念 生死愛慾

很難想像崑南這樣「純情」,奉行「有性有愛」的規條。也許這跟純情或前衛無關,性與愛就像生和死,都是內在於人、甚至超越人性的東西,難怪他常說,人生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生死愛慾的過程。


那是〈攜風的姑娘〉的達蘭妮,也是《慾季》的冰或嘉,無論是如金色巨鵬的赤裸身體,還是如山水般粗細有致的線條,女體與性,無不承載著崑南的理想,甚至是他對社會的憤慨。「外國人講『metoo』,大家就說性騷擾肯定是男方不對,我不是不認同,但背後可能包含很多因素,你點知咁多啫?」我們慣了對政治噤若寒蟬,又對生活不聞不問,工作就是日常的全部,連本來令人興奮與忘我的性愛,都成為床底下的往事或禁忌,崑南已老早沒好氣,「三十幾年前又係咁,依家又係咁,忌諱談性,社會冇進步,甚至每況愈下,你看村上春樹就知道了。」


村上春樹《刺殺騎士團長》被評為二級不雅物品,需要蒙上「遮羞布」,人類倒退之前,法治先告陣亡。常人視情色性愛如洪水猛獸、邪淫禁忌,但法國哲學家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說,「情色總是意味著既成模式的瓦解」,所謂既成模式,就是由個人組成規律社會的生活模式。崑南向以「逆子」自居,打破常規、跨越禁忌是他的看家本領,長篇小說《慾季》先於1984年出版,今年再版,適逢《刺殺騎士團長》被禁一事鬧開了,《慾季》的出現,不啻是向建制與禁忌的挑戰,當中亦寄寓了他的想望——或如李山般忠於自己的追求,或如鴿子般安於自己的命運,前者是崑南的女體與性,後者是他經常掛在嘴邊的「生出嚟就係咁」,相信性愛與相信命運殊途同歸,就是要相信自己。


哈利路亞 做愛快樂

社交媒體猶如病毒,人人都以為自己是法官,隨意審判、肆意爭奪道德高地,虛偽的面目教人驚訝崑南觀察之微——人類真的在進步。八十三歲的崑南也喜歡上網,比起沉迷電子玩意,他依然鍾情性愛情色,「上帝好得意,畀啲快樂你先會做愛,唔快樂就唔做。」雌蜘蛛會在交媾時吞食雄性,公貓性器上的倒刺時常刺得母貓慘叫,雄雞從前戲到射精只是幾秒之間,人類能夠享受性愛,即使不用「善哉善哉」,也要呼喊一句「哈利路亞」。


哈利路亞,崑南不信上帝,卻畢生追逐缺失的肋骨,猶如夏娃要重返原初的子宮,過最完美的日子。「很多問題都是人的問題,現代主義提倡殺死上帝,後現代主義卻連人都殺埋,我唔鍾意咁,有番人、愛番上帝係冇問題的,兩者可以並存。」崑南笑稱自己那套是「後後現代主義」,有人又有上帝。想起米開朗基羅的名畫《創造亞當》,上帝與人掂掂手指,一個世界由是完成,如果上帝尚且與人溝通,人與人要溝通,又有何不能?若嫌主義「太死」,其實崑南早就說了,「愛有心,生命也要有心」,有心唔怕遲。


《慾季》再版,找來插畫師夢特嬌.全作畫,崑南說,與靚女合作愉快得不得了。多年來,崑南身邊不缺女伴,他也坦言有過不少女友,在大花園中賞花,如何抵抗「審美疲勞」?年過八十,原來崑南還在追求。「搵一個好partner很難,人類不配擁有永恆,永恆是很神聖的。我一路都在追尋,卻始終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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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於自己,寫作和性為崑南帶來無限快樂。(攝影︰安東尼)


寫作與性 一生最癢

是不是所有問題、所有追求都有答案?年少時,崑南以為文學藝術可以給他答案,解答人生問題,誰料一頭栽進去,問題似乎愈來愈多,兜兜轉轉,竟然是占星學,令他稍稍安下心來。但文藝的根早就紮進心中,愈往下生,如翻土鬆泥,心就愈癢。


「我最大的癢就係呢兩樣,寫嘢同性。」崑南說自瀆也是一種癢,能夠解決性慾,自衛自保。而跟自瀆一樣,追求信仰、追求知識,也是癢,此所以性愛跟信仰、知識並無貴賤之分。「對我們來說,寫作的過程很重要,目的反而其次。點解仲有咁多人寫愛情小說呢?因為我們寫的是過程,每個過程都是不同的。」 崑南從寫作中尋找類近性愛的快感,不忘探尋文學甚或文字的意義。「近十年社會太多謊言,大家講一套、做一套,中國文字被扭曲、失去了意義,這是一個問題。」2015年崑南一箭雙鵰,出版了《旺角記憶條》,又出版了Killing the Angel短篇英文小說集,嘗試透過英文書寫梳理自身,同時將自己疏離於荒誕社會之外。「我有天(《天堂舞哉足下》)、有地(《地的門》),只欠人。」情迷女體與性,說穿了,崑南最愛就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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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平

《無形》執行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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