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滅背後是有光——讀李維菁《人魚紀》

書評 | by  蘇苑姍 | 2019-07-22

「夜深最寂靜的時刻問問自己︰我必須寫嗎?假如不寫,是否會活不下去?」

讀《人魚紀》之前腦中自動響起里爾克這句話,我想知道,一個寫作者在生命最後階段傾盡心力想要完成的,會是一個怎樣的故事。

李維菁選擇了再造人魚公主的寓言。這本最後遺作在她身後才出版,帶著這樣的背景去讀,會實感到一種艱難。

在小說中段,她拋出一條問題︰「人魚若不想死,不想走回海裡,變成泡沫,消失在陽光乍升的天海交接之際,會去哪?」

並回答︰「我若是人魚,會選擇反方向,離開海邊,走回陸地,走進人類居住的城市,用腿上新生出的兩隻腳,學會走路,穩穩地走路……在陸上住得太寂寞的話,就學跳舞。」

書寫的起點是,不想死;書寫的目的是,想知道會去哪;書寫的核心是,反方向。

生命將盡,掉轉眼光,回落到人的身體,回頭看向世情,彷彿逆流而上,不外求的,像一種完成,一種向死而生的完成。

人魚的身體走出了韻律
最先的,是改變存在結構,或可說,返回原點,變成一條人魚。

從這角度來看,《人魚紀》便不在追憶,不在懷念,而在試圖回答起源的問題,一個生命的形塑過程。

人魚。非此,非彼;是此,亦是彼。從學走路到學跳舞,從半人半魚到一個完整的人,就像是將自己放在邊界,想去跨越,去摸索生命的各種可能,是being,也是becoming。

Becoming,一個過程。成為一個完整的人,意味矛盾、人性、意志,貫穿其中的,是一種很強的動力,像舞蹈本身的力道︰「直到跳舞進入我的人生前,我常常覺得,活在世上自己只是一個隨意就會消失的泡沫……但因為跳舞出現,我不同了,我有了執著,有了欲望與野心。」

人與舞是一種原初牽連。舞者用身體思考,而身體,畢竟連繫著人與靈。《人魚紀》寫的,是主角夏天,一個沒有舞伴的人尋找合適舞伴的過程。裡面的身體,是跳舞的「真正身體」。

書寫常是落後的,在這對身體記憶的書寫背後,我明確地感受到一種被禁錮(疾病)後的重新釋放。即便它更多是指向不能,但卻同時呈現出一種生存美學。哲學家南希(Jean-Luc Nancy)與舞蹈家莫尼葉(Mathilde Monnier)在《疊韻》有這樣一句︰「舞蹈的藝術,是在身體裡捕捉運動的流逝,同時賦予它意義,為那些不斷流失、不斷逃脫意義的東西賦予意義。」

舞蹈,是控制或解放自己的身體,有一種「向上的渴望,追求著甚麼極限的興奮」。而文字仿若舞動,在流逝與捕捉之間,那「飛揚的裙角與肌肉力量」,那人魚的身體,於此,已走出了韻律。

三角裡的意志重心
跳舞、自己、關係,這三者,構成了《人魚紀》,像個三角形。

三角形,我想到一條幾何定理:三條中線相交的一點,叫重心,把它置在《人魚紀》,那重心,應該就是意志。

放慢腳步,讀時專注角色間的肢體舞動,便能感受到一種莫名的意志,它始終散落在這本小說的文字肌理之中。主角夏天無疑有李維菁自己的影子,跟著進入她的生命,我便明白,這個關鍵詞,意志,為甚麼會在我讀《人魚紀》時反覆出現。

跳舞是個多重象徵(關於自我追尋,理想與失落,迷茫的關係),因而書中多番提到學舞最重要的,是基本功,「是終其一生都要天天練習的」。像隱隱對抗匆匆流逝。有些句子我格外留心︰

「我媽認為一個人不成功都是因為不夠努力,一個人輕生必定是因為不夠堅強,意志力不夠。」(但夏天並不這樣認為)

「沒有核心的身體,就是沒有骨幹。……我要從最基本的,一點一點扎實地學起來,最基本也是最難得的,我明白這道理。」

所扎根的過去漸漸遠離,企盼的未來自知來不及看到,接受生命的不可逆時,無論刻意或偶然,常常,都想到意志——無力,故需要更多的,意志,去找出重心。「每天要練的就是自己的重心與穩定度」,於是悟出,「重心有了,身體的中軸便有了,雙腳就會穩穩地踩進土地裡。踩得愈深,愈能自在漂亮地往前往後退,愈能與他人複雜地互動。」有了意志,有了重心,三角便在渾沌中逐漸成形。

與他者結合的雙人舞
創作《人魚紀》時李維菁曾說︰「無論人魚或舞者,都處在一種想要與他者結合,想要達到更大夢想中活著的狀態。」

可以讀出潛台詞——不可能獨舞。書中寫的是國標舞,men lead,women follow,在男主女從的沙文主義中,規則一早已經定好。她寫出拉扯、控制、欲望,重新審視,並明白,關係即「彼此可以感到舒服的最小間隔距離」,必須「兩人都站在自己的重心上」。但弔詭的,卻是「只要變成兩人一組,不管是舞蹈、師徒、夫妻、情人、母女,關係就會變得凶殘暴力」。

錯誤的節拍,關係的斷裂,舞者不得不在此鬆手,易手。但國標舞的本質,就是違反生物距離,我覺得甚至是,在聚的時候已經看到了散。

看腳留下了足印
這樣叨叨談《人魚紀》,在於有些事無論如何得一人承受。關鍵是,我們感知到的究竟是甚麼。如此,就來到逼問的核心:想知道會去哪。

無非是在尋找位置。
細認從頭,一切不可外求。「一個人有自己的秘密世界隨時可以進出,才能活下去,活得有尊嚴」。才發現,「理解未必帶來歡快,可能是更深的悲傷……明白了,哀傷了,但裡頭有個始終緊著的東西,終於能夠在人生走到這邊,鬆了點。」

《人魚紀》和童話的距離顯然相距甚遠。以前讀過李維菁的文字,卻沒留下甚麼特別印象,大抵那時深處覺得太淡。她過世後再讀,卻發現,她其實是把愛壓得很深,看似淡淡的,卻是切身的痛。

「愚蠢的人,只會看舞者張揚的手勢,稍微進階的人,知道要看腳。舞和人生,這點倒是神奇地一致。當你被眼前的撩亂繽紛弄得目眩神迷,簡直迷亂了自己的時候,回到最基本的舞步,看腳。」

小說從舞池,魚缸,拉高到海洋,全人類,經歷幾番迴旋,又默默回到最初。

我想像生命盡處,人一生的腳步。看腳。留下了足印。

這裡,都是極限了
「事實上我知道,我沒有舞伴,一個人練不下去,練到這樣,跨不到下一階段了,還有我的體能,這裡,都是極限了,也只能練到這裡。東尼起碼不會騙我,努力下去,一切會好的。」

「我想這次就是最後了,我真的不會再跳了。但是我覺得一點也不哀傷,也不會生氣,不再有一定要拚搏的失落。」

對命運的面對與反抗,以為完了,又完不了。「從來就不是為了愛情而來,是為了困惑,為了靈魂,為了不朽。」畢竟知道自己的心,知所安放,是生命中最難的事了。像不為人知的內心戲。而我們的意志總是不及身體。

總是有預感的,是有這許多無法言說的。布朗肖《文學空間》裡有這麼一句最近常常記起,亦是我多年後才懂得的:「生的理由同時是死的理由」,我(斷章取義地)以此為《人魚紀》作註。

我們一生要的,就只是漂亮地走路,沒有別的
這段日子,風雨飄搖,生命時刻張牙舞爪。史碧娃克(Spivak)說︰「書寫,在特定的情境中,是活下去的過程」。《人魚紀》中,我隱見這種精神脈絡。

最後,李維菁說,「我們一生要的,就只是漂亮地走路,沒有別的。」

走路,沒有別的;書和人的形塑,同理。

生命互相穿透,我在這兩句句子之間,感到她筆下的夏天,仍學著用新的身體走下去,走到通體透明,引向更深處。燈滅背後是有光,泡沫不只是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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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苑姍

詩人、評論人,著有詩集《我這樣回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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