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抑的慾望:六十年代的若松孝二

影評 | by  鄭政恆 | 2019-01-03

對於比較年輕的香港影迷,初識若松孝二(1936-2012)已是2008年香港國際電影節的「激越情色:若松孝二的無秩序世界」放映環節,當年放映了他長達190分鐘的最新作品《赤軍殘酷內鬥暗黑史》(2007),還有代表作《隔牆有秘》(1965)、《二度處女Go Go Go》(1969)、《赤軍:PFLP世界戰爭宣言》(1971)和《天使之恍惚》(1972)。


十年人事幾番新。影意志的「焦點影人︰若松孝二與足立正生的獨立電影革命」回顧展,選映了上述的四部若松孝二電影外(只是剔除了《天使之恍惚》),還有《嬰兒偷獵時》(1966)、《被侵犯的白衣天使》(1967)、《狂走情死考》(1969)三部六十年代的作品,再加上足立正生的《女學生游擊隊》(1969)和《幽閉者/恐怖份子》(2007)。若要基本了解若松孝二的獨立電影成績,是次回顧展就是一次難得的良機。本文就集中於若松孝二六十年代的作品,稍作回顧評說。


若松孝二在宮城縣鄉下地方長大,他生性反叛,曾經輟學,離家到東京一闖,更成為黑社會份子,若松孝二去看守片場,卻誤打誤撞做了副導演,更轉任導演,拍了處女作《甜蜜的圈套》(1963),從此成名。若松孝二拍攝拿手的「粉紅電影」,與寺山修司、神代辰己、大島渚,合稱「四大情色大師」。


《隔牆有秘》:現代的壓抑

《隔牆有秘》是若松孝二早期的代表作,由於一個途經日本的德國發行商,看中了影片,《隔牆有秘》竟入選柏林影展競賽單元,與高達的《阿爾伐城》(Alphaville)、薩耶哲雷(Satyajit Ray)的《寂寞夫人》(Charulata)、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的《冷血驚魂》(Repulsion)、華妲(Agnès Varda)的《幸福樂園》(Le bonheur)一決高下。由於「粉紅電影」在日本電影界還是不能登大雅之堂,《隔牆有秘》入選一事,自然引來責罵,日本映畫團體聯合會也杯葛柏林影展。


如今看來,《隔牆有秘》是出色之作,若松孝二的性愛、暴力和政治三大母題,在此已結合無間。電影由眼睛意象開首,再而是多個拍攝平面住宅房屋的定鏡,現代世界的平庸、齊一、複製、單調、孤立、無個性、無特色,恰恰帶來對現代人的存在壓力(在對白中,這些住宅被形容為平靜的監獄)。


電影的主角是家庭主婦與學生少年,導演先將焦點放在家庭主婦,她與丈夫的婚姻已沒有深厚感情可言,卻與一個昔日大學生時代的戀人打得火熱。他們曾經為和平運動而奮鬥,戀人身上一直帶著二戰的傷痕,在一場相當風格化的性愛場面中(也許會令人想起亞倫雷奈1959年的《廣島之戀》),若松孝二突顯身體的創傷、性愛的慾望以及昔日的左翼政治理念(後方有史太林的肖像)。而在纏綿過程中,若松孝二刻意疊影學生上街運動的場面,性與政治在此合而為一。


時隔多年,主婦和戀人的青春已逝,政治的熱情早已冷卻,主婦被困於四面牆,丈夫不贊成妻子外出工作,她與鄰居關係疏離,而情夫只關心生意,怨天尤人。主婦終於想到自己的生活沒有將來,只是身體的慾望令她的生活保有生機。


二人偷情的一切,都看在用望遠鏡偷窺的少年眼中。反叛少年被慾望和考試困擾,內心苦悶,眼前一切都毫無意義。他的性慾在壓抑中扭曲,在最後,少年先是傷害了自己的姊姊,繼而跑到主婦的家,因為精神錯亂,殺死了主婦。但在現代社會中,所有的暴力(包括制度與個人),都只是壓縮成一則無關痛癢的新聞。


secret behind the wall

若松孝二在《隔牆有秘》中一次過展示性愛、暴力和政治三大母題。(《隔牆有秘》劇照)


《嬰兒偷獵時》:慾望和施虐

《嬰兒偷獵時》是繼《隔牆有秘》之後,若松孝二比較重要的作品。《嬰兒偷獵時》成本十分低廉,基本上是一個場景、兩個角色,電影開首引述《約伯記》第三章:「願我生的那日和說懷了男胎的那夜都滅沒……我為何不出母胎而死?為何不出母腹絕氣?」從此可見,若松孝二帶出了對人的悲觀無望。


《嬰兒偷獵時》的內容意識令人難以忍受,片中男人丸木戶是公司管理層,與女職員由佳在雨夜中擁吻,浪漫過後卻將她禁錮於空洞的住宅中,施暴和虐待,宣洩內心對妻子或女性的恨意。


由於一些回憶段落,觀眾慢慢了解丸木戶的內心世界,他覺得由佳跟他離異的妻子貌有雷同,而過去丸木戶不想有孩子,但妻子卻想生育小孩。丸木戶相信女人的子宮是天堂,而這個世界是可悲而痛苦的地獄,因此不贊成生育。意料不到的是妻子背著丸木戶,接受了試管受孕手術,甚至離家出走,拋棄丈夫。於是丸木戶藉著虐待由佳,發洩對妻子的恨意。


丸木戶發出約伯所問的問題:為甚麼要來到世界?其實這個問題是對世界的否定,因為人生太痛苦了,存在痛苦的焦慮感受,帶來的可以是順應和依從,也可以是反抗和傷害。丸木戶選擇了後者,卻因由佳的反制而被刺殺身亡。


《嬰兒偷獵時》的二元對立簡單,第一,過去的不幸與現在的暴力,形成前因後果,男人的壓抑和扭曲心理轉化成變態的行為;第二,男人受女人羞辱,自尊受損,於是不惜一切衝破道德界限。這兩點早在《隔牆有秘》已見明顯端倪。


另外,丸木戶和由佳的對峙,也有階級對立的意味,種種剝削與非人化手段,也可以作一些政治化的象徵解讀,例如丸木戶打算用金錢擺平由佳,以主人身份對待奴役的對象(丸木戶甚至想將由佳轉化成狗),就看到資本家的物化手段,當然更重要的是片中一男一女之間的對立、剝削與操控。


《嬰兒偷獵時》的光影對比,具有強烈反差特色,疊置的鏡頭,也有內在心理的顯現力,而片中的古典音樂選用,頗具特色,聖樂的神聖感與影片的不道德感,是莫大的對比。除此之外,片末用法國作曲家白遼士《幻想交響曲》(Symphonie fantastique)的斷頭台進行曲(La marche au supplice)一段,營造出血腥復仇的緊張氣氛。


另外值得參考的是伊恩布魯瑪(漢譯馬毅仁,Ian Buruma)在《鏡像下的日本人:永恆的母親、無用的老爹、惡女、第三性、賣春術、硬派、流氓》(A Japanese Mirror: Heroes and Villains of Japanese Culture)中,分析《嬰兒偷獵時》時說:「女性若非是強暴的無辜受害者,不然就是一個以她兇殘的性慾耗盡男人的強迫性食人魔。人們經常被導向另一方向:被玷污的無辜者變成食人魔。總之,她因拿掉母性的假面具而受到懲罰。真正值得注意的是,無論如何,畢竟到最後她還是會再戴上那個假面具。」


從《嬰兒偷獵時》到《被侵犯的白衣天使》,女性角色都是強暴的無辜受害者,但最終男性角色也被摧毁,《嬰兒偷獵時》是由於女人的報復,最終轉化成惡女,而《被侵犯的白衣天使》的結局卻比較曖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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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兒偷獵時》是繼《隔牆有秘》之後,若松孝二比較重要的作品。(《嬰兒偷獵時》劇照)


《被侵犯的白衣天使》:以暴制暴的世界

《被侵犯的白衣天使》取材自惡名昭彰的1966年史派克案(Richard Speck Case),史派克闖進醫院護士學生宿舍,折磨、強姦和殺害八名醫護女學生,但有一女學生因躲在床下底而避過一劫,並指證史派克犯案。


《被侵犯的白衣天使》由許多硬照開始,折射出唐十郎飾演的無名男主角,憂鬱、疏離、對女子執迷,而他也彷彿是《隔牆有秘》少年的變奏,可是他的內心世界更難觸摸,行動也更極端。


《被侵犯的白衣天使》的場景是海邊的白百合醫院宿舍,裡面有六個年輕的女護士,兩個女人在床上互相慰藉。由於門上有一小洞,引來其他護士的窺伺。其中一護士發現少年在室外,就和其他護士將他帶入宿舍,她們推他一同偷窺,想不到少年引發殺機,舉槍先殺了一人,再殺了另一人。第三人嘗試獻身,可是一個笑臉引來少年的幻覺,令少年開槍殺人。第四人嘗試打開討論,換言之,電影到了一半左右,才有真正的對白。


然而,少年在對話後更加兇殘,若松孝二刻意且突如其來地從黑白轉用彩色,呈現受凌遲的女體,至此少年再殺害惟一嘗試商討的人,於是只剩最後一位,而她正是少年惟一愛戀的對象。


她自述是「海之流浪者」,而電影也再一次從黑白轉彩色,裸身的她與少年在海灘追逐奔跑,她彷彿是包納一切的母親,而少年感覺回到嬰孩甚至重回母胎,可是當電影來到最自由、輕鬆而美麗的片刻,影像又從彩色轉回黑白(最後一名護士不見了),拍攝警察上門拘捕的定鏡,電影也將視野從狹小的海邊醫院宿舍,擴大到社會與時代,一個以暴制暴的壓抑世界。當然,警察上門也可看成最後一名護士的背叛,她拿掉母性的假面具,耗盡男人的精力,進而勾結警察,成為徹頭徹尾的復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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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侵犯的白衣天使》取材自惡名昭彰的1966年史派克案(Richard Speck Case)。(《被侵犯的白衣天使》劇照)


《狂走情死考》與《二度處女GO GO GO》:學運發生以後

彩色片《狂走情死考》與黑白片《二度處女GO GO GO》都在1969年面世,而1968年日本發生東京大學事件(東大紛爭),醫學院的學生不滿校方改變制度,釀成東京大學學生佔領安田講堂,大規模罷課,組織起全學共鬥會議(「全共鬥」),卒之1969年一月發生東大安田講堂事件,機動隊解除封鎖,逮捕了數百名學生。


《狂走情死考》就用了東京大學事件的紀錄片,著力回應時代,主角是參與抗爭的大學生左兵,一開始就頭破血流,在街上狂奔,回家就與當警察的大哥口角。混亂之間,嫂嫂袖里用警槍殺了丈夫。左兵將大哥偽裝成自殺,開脫罪名,但罪疚難堪,早就愛上對方的左兵與袖里,決意一起亡命天涯,輾轉於北方(遠至小樽),期間他們發生關係,也嘗試重過新生活。他們遇上被鞭打的私奔女子,反映帶罪之身,好像經歷過懲戒,於是他們起程去女方老家,但作為法制權力和父權象徵的兄長,幻象一路揮之不去,最終左兵落得孤身一人,不知何去何從。


由於時代等因素,若松孝二的電影轉趨更政治化,左兵在海灘大叫反美國、史太林、國家機器,支持工人、學生和托洛斯基主義,但也只是流於理想主義的口號而已。《狂走情死考》有學運落幕帶來的迷惘,但情緒掩蓋意識形態,心理壓力重於社會實況。


《二度處女GO GO GO》以天台為主要場景,電影由少女被人強暴的場面開始,一聲不響的少年看在眼內,其實他同樣擁有遭受成年人欺凌的難堪往事。第二天醒來,少女與少年互道早晨,城市一切如常,少女再受凌辱但求一死,少年沒有動手,陪伴著她,且在當晚對付並殺死強暴者,繼而少年少女雙雙跳樓自殺。


若松孝二談到《二度處女GO GO GO》時說:「無法實現的幻想,其導致的傷害,一般被視為年輕人夢想的失落、生命中悲傷的一頁。然而,當這種傷痛變成脆弱,燃點激情,青春乃成無盡的美。」在學運落幕之後,《二度處女GO GO GO》展現出青春的反抗、激越、扭曲而特殊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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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走情死考》用了東京大學事件的紀錄片,著力回應時代。(《狂走情死考》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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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運落幕之後,《二度處女GO GO GO》展現出青春的反抗、激越、扭曲而特殊的美。(《二度處女GO GO GO》劇照)


後話:回望赤軍歲月

本文以六十年代的若松孝二電影為焦點,其後的歲月,翻開了另一新章。


踏入七十年代,1970年,重信房子轉向武裝鬥爭路線,轉赴中東建立「阿拉伯赤軍」(後更名為「日本赤軍」),若松孝二與足立正生參加康城導演雙周之後,轉赴巴勒斯坦,在重信房子幫助下,拍了紀錄片《赤軍:PFLP世界戰爭宣言》,所謂PFLP,即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陣線(Popular Front for the Liberation of Palestine)。


若松孝二本來只是想賺一些錢,意料不到的是,他與足立正生不單跟赤軍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期間接受軍事訓練,更將游擊隊的組織工作、生活狀況、個人自白、意識形態宣傳拍攝下來,重點之一當然包括了重信房子的訪談。《赤軍:PFLP世界戰爭宣言》一首一尾在國際歌的襯托下,展示赤軍與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陣線的劫機行動,全片為武裝鬥爭解說甚至宣傳,也以革命等於世界戰爭等口號,向觀眾灌輸意識形態理念。


若松孝二不單是口頭和理念上支持,多年後,若松孝二更將女兒送到游擊隊生活四年,做到言行如一。晚年的若松孝二拍成鉅作《赤軍殘酷內鬥暗黑史》,以史詩式篇幅重現當時年輕人的反抗革命。


影片由六七十年代日本學生運動的編年史影像出發,從反安保運動到學生運動的升溫,紀錄片段與劇情片段交錯,其後部份左翼青年將抗爭行動升級至武裝行動,革命左派與赤軍派合組聯合赤軍,他們的山嶽據點集訓過於嚴厲,走向極端形成殘酷內鬥,大肅反令成員身亡。


《赤軍殘酷內鬥暗黑史》以1972年的淺間山莊事件為整個抗爭史詩作結,聯合赤軍領袖森恆夫落入自我憎惡、絕望與懷疑,其後自殺,但電影下接《赤軍:PFLP世界戰爭宣言》的赤軍劫機片段,以至赤軍的行動簡史,反抗行動未因失敗而告終,而電影暴露的暗黑史,正好令人對權力的濫用作出批判與反省。


接觸赤軍為若松孝二帶來另一重新視野,跟之前的電影相比,他在七十年代的作品,在政治取態上更為激進,至晚年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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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軍殘酷內鬥暗黑史》,以史詩式篇幅重現當時年輕人的反抗革命。(《赤軍殘酷內鬥暗黑史》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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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軍:PFLP世界戰爭宣言》以革命等於世界戰爭等口號,向觀眾灌輸意識形態理念。(《赤軍:PFLP世界戰爭宣言》劇照)


延伸閱讀

作者其他文章

鄭政恆

著有《字與光︰文學改編電影談》、詩集《記憶前書》、《記憶後書》及《記憶之中》。2013年獲得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藝術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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