塚本晉也《鐵男:⾦屬獸》:聲⾳的「⾝體」狂想曲

影評 | by  藍玉雍 | 2023-08-31

塚本晉也的邪典電影《鐵男:⾦屬獸》(以及《鐵男II:⾎⾁橫⾶》)近⽇在「芭比海默」的熱潮中悄悄地在台灣《⾦屬 X ⾎⾁》影展中經典重映,但不論南北場次都⼗分少。整部片雖然只有短短的67分鐘,講述了⼀個上班族男⼦某天忽然開始全⾝變成⾦屬機械的詭異情節,雖然影像給⼈的觀感很暴⼒、可怕,但鬆散的敘事節奏、充滿無厘頭的轉變和結尾,以及特殊的拍片⼿法,都讓⼈在看完後感覺度過⼀段有趣嬉鬧的時光。


片名叫做《鐵男:⾦屬獸》,但看完後的印象與其說是「⾦屬獸」,不如說更像是「聲⾳的怪獸」。因為整部片的最讓⼈印象深刻的便是他聲⾳的運⽤。⼀般來講,⾳樂在電影裡被視為是輔助的⾓⾊,負責烘托⾓⾊的情緒,渲染畫⾯情境的氛圍,或者暗⽰劇情的發展,提醒我們注意某些變化。但在這部電影中,卻反⽽像是畫⾯成了烘托聲⾳的元素,在許多時候,我們不是透過聲⾳去辨識⾓⾊的情緒,⽽更像是反過來透過畫⾯去捕捉聲⾳想說的事物,進入⾳樂想表現的某種「⾦屬」 的精神。


⾳樂在這部作品中似乎不是為了表現⾓⾊強烈的情緒,⽽是讓我們更加感受到各種⾦屬製物本⾝的 聲⾳,加上時常晃動、劇烈抖動與過量剪輯的畫⾯,使聲⾳的擊打都像是重疊著視覺銘刻在我們觀影的⾝軀上,甚⾄讓我們的感官對某些聲⾳的性質敏感度變⾼。彷彿我們和主⾓⼀樣,⾝上產⽣了⼀種異變,這種異變讓我們在這種宛若⾦屬牢獄的聲響中,去感受⼀種新的⾝體和不穩定的情感。


「⾦屬」在這裡⾯,雖然被⼤量的展現,並糾結在主⾓的全⾝爆發,形成可怕的膿瘤。但真正在觀 影上感受到的「⾦屬」,卻是這些聲⾳試圖要喚醒我們的⼀種「物質想像」,以及這種「物質想像」所形成的感官衝擊。在這之中,導演非常準確地讓這些聲⾳避免變成具有明確情調的⾳樂,但卻讓這些震⼈⼼魄的聲⾳,這些⾦屬製物的震盪、敲打與摩擦,或是機器運作、⼯業環境的聲響, 不管是悅耳還是刺耳的,第⼀時間聽到都能勾起很強的影像感和視覺性,彷彿直接看到某個螺絲在 眼前滾動,或是⼀團鋼管像漩渦依樣糾結在⼀起。但同時這種「視覺」卻⼜不是畫⾯性的,⽽是能夠從聽覺連結我們的觸覺,在聲⾳響起的瞬間的,讓我們感受到⾃⼰彷彿被眾「⾦屬」圍繞、喧囂聚集,在整個影院⿊暗的空間中不停騷動。


這些聲⾳絕⼤多數也能帶給我們強烈的撞擊感,即便是輕微的摩擦聲,也能讓我們很直接感受到鐵 條表⾯粗糙或細緻的質地,並好像在我們⾝體之間來回穿梭,唯⼀沒那麼「⾦屬性」的聲⾳,只剩下⾝體的喘息聲。但除了這種可能引發我們不適、刺耳、焦躁的聲響,《鐵男》某些節奏性極強、 甚⾄宛如機槍式的配樂,有時也能給我們帶來⼀種痛快的感受,因為這些聲⾳的節奏性似乎解放了 我們緊繃的⾝體,產⽣輕快且能在空間中不停迴響的⾝體感。然⽽這個「⾝體」就像電影中化為 「鐵男」的主⾓⼀樣,時⽽感覺⾃⼰獲得強⼤的⾝體,時⽽卻⼜有種將被其吞噬的恐懼,反映其徘徊在獲得⾝體、失去⾝體的兩極焦慮掙扎中。


許多電影理論學者都曾借⽤精神分析思想家拉岡的鏡像理論來比喻和思考電影和觀影者的關係,比如Laura Mulvey在〈視覺快感與敘事電影〉(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 就曾認為電 影就像拉岡所說的鏡⼦⼀樣,提供了觀眾⼀個完整、理想的⾃我形象去認同,並透過流暢的 剪接和敘事使⼈⾃在地投入、沈浸電影的世界中。但在《鐵男:⾦屬獸》中,這種關係似乎被 打破了,在這裡⾯,⼈物很少以完整的⾯貌出現在鏡頭中,尤其在特寫的畫⾯裡,他們的臉總是會 被畫⾯切割,部分跑到畫⾯外。即便以完整的⾯貌出現,⾝軀也早已不成⼈樣,變成醜陋、噁⼼的「怪物」樣貌。《鐵男》的運鏡也讓⼈常常感到不快,從⼀開場鏡頭就非常晃,整個電影都處在不 安穩的狀態中。攝影機也不像⼤部分的電影會擺著⼀個讓我們可以輕鬆觀看整體的視⾓,⽽是時常處在怪異歪斜的視⾓,甚⾄顛倒過來,彷彿故意逗弄我們⼀樣。⼈物更經常怒⽬或驚恐地和鏡頭對 視,使觀眾無法當個安穩、安全的窺視者。


有趣的在於,這些⾝體的切割、體液的噴濺以及騷動不安的剪接與視⾓擺置,雖然的確會使得⼀⼤部分的觀眾不願意觀看,但到頭來卻變成⼀種讓⼈覺得嬉鬧的觀影愉悅。尤其聲⾳的狂響,暗⽰了我們,「看」在這部電影中並不是最重要的事,重要的是如何讓⾃⼰的⾝體融入聲⾳和影像所共振、噴發出來的節奏和韻律,並讓我們得以忽略「⾝體」外觀的醜陋,以及影片中過於鬆散、不符合時空規則的跳接敘事,只讓⾃⼰專⼼沈浸在某種⾝體的狂想曲內部。


剪接以及視覺上的不快,並不是完全失去了作⽤,⽽是他們雖然製造了影像上的緊張,但這種緊張與不安卻被加以利⽤,濃縮在緊湊的節奏,在⾼潮的時刻宣洩出去,到最後產⽣的是⼀種放鬆的效果以及⼀種扭曲的快樂,這種扭曲的快樂表⾯上看來,是因為我們可以鄙視、唾棄甚⾄嘲諷社會所形塑的理想形象,但實際上,這種「扭曲」之所以能夠被當成扭曲⽽產⽣⾃虐的快感,卻是因為他們仍然將⽗權社會對男性的理想——鐵男——視為渴望追求的中⼼,只不過電影透過各種⽅式將追求這個理想本⾝的挫折轉化成了痛苦的快感,並使其繼續推動著⾃⼰追求「鐵男」的陽剛形象。在這裡⾯,每次男主⾓變強,都是因為他剛好受到不⼩的傷害,使他的痛苦達到某個臨界點,進⽽得以激發他體內的潛能,變成更加強⼤的怪物。某個程度上,這個怪物讓⼈聯想到動漫《鏈鋸⼈》的電次,每次要與⼈決戰都得先讓⾃⼰長出電鋸,先傷害⾃⼰才能展現⾃⼰的「真⾯⽬」,只不過更 加扭曲醜陋,但背後的原理是⼀樣的,都是在證明壓抑才是男性⼒量的來源。


似乎,男性要展現⾃⼰的強⼤,除了陽剛的反擊⼒外,就必須展現⾃⼰對痛苦的忍受⼒有多⾼強,讓⼈看⾒⾃⼰承受多麽巨⼤的痛苦與掙扎。這種模式在近⽇上映,並同樣依賴⾳樂來表現戲劇張⼒ 的《奧本海默》中也能看到,要表現奧本海默的偉⼤,就是要去表現他的壓抑。在螢幕上,男⼈可以陰性化⼀點,但是不能太情緒化、「失控」地表現⾃⼰的情感,⽽是得像個「科學家」⼀樣,冷靜⾃持、平平緩緩、輕描淡寫地呈現⾃⼰的痛苦。然⽽這有時候還是不夠的,因此在偉⼈的⾝旁, 電影⼤多會安排他們的妻⼦、情⼈情緒化地為他們抱不平,把他無法非理性表現出來的情緒順著別⼈的⼝發洩出來,並能夠繼續維持「鐵男」的形象。在這⽅⾯上,《鐵男:⾦屬獸》以⼀種誇張化的⽅式表現了男性底下的⼼理脆弱和歇斯底⾥,但同時也將之呈現為可笑、中⼆的事物,並使這個其實充滿暴⼒、壓迫的「男性掙扎」變成混亂好玩的成長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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