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情解封後,終於能前往久違的東京,或者用人們常戲稱的「回到」日本。數年相隔,渴望重遊魂牽夢縈的舊地,也有許多不曾去過的景點想探訪。回想過去幾年,疫情嚴峻時,熱愛台灣的日本友人不時來訊請託代購、彼此交換必去的台日景點、互相取暖。位於東京青山表參道的山陽堂書店,就是在這過程浮出的地點。山陽堂書店讓人景仰的原因,除了經營了130年的老字號,關鍵或許是長期與書店合作、鼎鼎大名的插畫家安西水丸。
安西和山陽堂結緣於2011年,當時迎接120週年的山陽堂書籍銷量下滑,讓就讀大學的第五代傳人萬納嶺(まんのう りょう) 提議在店內二樓增設畫廊。畫廊籌備期,新潮社編輯居中安排介紹安西水丸給萬納嶺,讓雙方開啟了合作關係。此後每年夏天,安西都會在山陽堂畫廊舉行個人原畫展,即使在安西2014年離世後仍持續不斷。日本友人向我推薦2022年安西水丸圖文展「一本の水平線」,在我抵達日本時早已結束,但主題書和週邊依舊陳列在通往二樓的書店角落,自成一明亮通透的小宇宙。
安西水丸和作家村上春樹自從1981年起便長期合作,安西繪製了許多村上作品的封面,並進行許多圖文的共同創作,連安西水丸本名「渡邊昇」都成為村上頻繁使用的小說人物姓名。安西的圖像作品多半是對日常片段或靜物的截取,再包裹上獨特的個人美學。其作品風格,甚至讓村上在《蘭格漢斯島的午後》新造了名詞「安西水丸性」,將其比擬形容為「在一家樸素而氣氛良好的酒吧吧台寫信給友人的情況」。然而,會讓人在吧台寫信傾訴的不見得都是美好的瞬間,有時可能出於生活的緊張和衝突,或接近美國畫家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名畫《夜鷹》(Nighthawks)的寂寥。
在這靜謐、甜美的表面下,似乎隱隱潛藏著某種難以言說的陰暗。畫面之下佈滿著近乎與現實斷裂的縫隙,是安西水丸作品給我的一貫感受。這種張力隱匿在安西的插畫乃至文字作品中,多半處於模糊的樣態,在看似恬靜怡人的畫面、表現出大叔趣味的字裡行間,提供著無聲卻深沉的厚度。然而,翻開安西的短篇漫畫集《青之時代》、《東京輓歌》,卻能見到他在早期作品中,卻毫不保留地完全展露。
《青之時代》、《東京輓歌》收錄了安西水丸在漫畫月刊《GARO》(ガロ)連載的早期作品。安西會在以刊載異色、另類、前衛漫畫作品著稱的《GARO》發表漫畫,算是無心插柳的意外。
1942年出生於東京赤坂的安西水丸,美術科畢業後,進入日本知名廣告公司電通 (でんつう)工作,後前往美國紐約ADAC設計工作室任職。在商業設計領域小有成就的他,1971年回國加入平凡社擔任藝術總監。在編輯同事嵐山光三郎居間牽線下,1974年嵐山先是讓安西水丸的漫畫,在他於《GARO》執筆的專欄中登場,之後安西更將嵐山的小說〈怪人二十面相之墓〉改編為漫畫,也正式確立了「安西水丸」的筆名。接下來3年,安西每個月都在《GARO》發表漫畫作品。
進行漫畫連載時,安西已經32歲。到了中年才開啟創作生涯的這點,和村上春樹十分相似。然而,若放眼日後安西的創作人生,這樣意外的連載似乎又像是刻意為之的安排:從平面設計師搖身一變成為「漫畫家安西水丸」,間接促成了日後「插畫家安西水丸」的誕生。
安西曾於受訪時,提到《GARO》的發表經驗,如何刺激他進行轉型、把自己設計過剩的傾向一一「洗滌」,找到表達情感和維持內斂筆調間的平衡而建立個人風格,讓後來的讀者有機會一睹安西的內心世界。
在《GARO》上發表作品的漫畫家大多不會拘泥於設計,而是會將自己的感情往外宣洩吧。我認為他們是直接把自己的生存態度畫出來,和那樣的作品一起刊出,讓我學習到很多。……凝視自身,回顧過往,似乎在某些地方成功表現出自己的感性。那時我的年紀也已經過三十了,得以冷靜地凝視《GARO》這個媒體,並在恰當的時機展現出自我。
——《青之時代》附錄訪談
《青之時代》、《東京輓歌》所收錄的作品都帶有強烈自傳性色彩。安西從小身體虛弱,患有嚴重氣喘,加上3歲那年父親病逝,於是搬到千葉縣千倉的外婆家,高中才重返東京。兩部漫畫便以移居兩地的少年回憶,作為開展故事的核心。無論是藉由第一人稱或第三人稱視角進行敘事,安西筆下主角始終帶有外來者格格不入的冷靜特質,表現出纖細入微的人間洞察力。
除了改編自小說〈怪人二十面相之墓〉的出道作有著較為明確的敘述軸線外,其他漫畫短篇讀起來更接近敘事詩。雖然情節主題連貫,卻有著跳躍、斷裂的圖像敘事型態,短篇彷如不同插畫拼接而成,卻在留白之間彼此銜接,創造出意外和諧的自然律動。
安西曾這麼說:
即使要創作故事,我也偏好整體而言如詩一般的展開,勝過有條有理的情節。出現無意義的風景時,詩意的氣氛便會產生,感覺彷彿要將讀者牽引到其他方向去。故事以宛如詩歌的節奏開啟,中途像是突如其來地輕輕碰觸般出現一個跨頁,描繪跟內容無關的詩情場面,進一步推進故事。
——《青之時代》附錄訪談
安西堅持運用圓筆作圖,是由於發現圓筆畫出的簡單線條,就像體內「精神狀態」的顯現。安西每則漫畫都是用詩意串起的16頁幻燈片。與其說是透過簡筆素描來復刻現實世界,不如說他跨越虛實的邊界,立於超現實之上,摹寫內心對外在世界的主觀感知:不合正規比例與視角的人物構圖;刻意塗黑人臉五官、角色身影及物件;不時出現背對讀者、側臉向後凝視的全裸女性......這些折射現實的幻象,伴隨著簡約的文字敘述,一層層剝離讀者習以為常的日常表面,突兀的暴力、性與死亡,呈現生活內裡的不安,折射出少年安西躁動的潛意識狀態。
那一天,爸爸的病突然復發,成了不歸人。我在人群間,扮演著一個不知悲傷為何物的小孩。背靠在後院的乾草堆,與小鳥為伴,吹著口琴度日。偶爾想起爸爸說要搭火車去東京,便對毀約的爸爸感到怨恨,並且……掛念著爸爸獨自踏上的旅程。
——〈火車〉
安西在〈火車〉描寫了從千倉到東京、從少年回憶到類似法國電影新浪潮的虛構場景。《青之時代》、《東京輓歌》就像是安西水丸赤裸裸的自我剖析,喃喃囈語著那伴隨著父親消失的童年。外表的他依然像是天真開朗的孩子,但內心卻有著令人難以直視的糾結和混亂,一直到數十年後,安西才藉由漫畫表達,不時偷偷挑動讀者的心房,接著再次埋藏於看似趣味且平靜的畫面中,或在隨筆遊記裡,繼續扮演著不知悲傷為何物的叨唸中年大叔,偶有難掩的憤怒或愁緒一閃而過。
這是《青之時代》、《東京輓歌》之所以動人的原因:這不只是安西水丸創作的原點,更是他靈魂最真誠的面容。
繼承安西水丸衣缽,同樣擅長隨筆和繪本作家長女安西KAORI在一篇追憶父親的文字中寫下:
藍黑色的海。白色浪花在岩面上綻放。我佇立在海洋面前,被彷彿可以將周遭一切吞沒的隆隆轟鳴所包圍。並不是因為有暴風來襲。在父親年幼時期所生活的房總半島(房総半島/ぼうそうはんとう)・千倉迎接我的海總是這種感覺。
……有人說從事創意類工作的人,生涯就是不斷追求著重現年幼時期所獲得的強烈原始風景。
對父親來說這片土地或許就是原始風景。在海邊與父親一同撿拾海螺貝殼。靠近耳邊,閉上眼後所浮現的是這片波濤起伏的海,是千倉的海。
——《イラストレーター安西水丸》p.142-143〈荒れた海辺の記憶〉
翻開《青之時代》、《東京輓歌》,那千倉海浪的巨響瞬時迎面而來。倘若你再細細聆聽,將會察覺:發出轟鳴之聲的不只是海浪,還夾雜著無助少年在天地之間吶喊著哀傷。
青之時代 |
東京輓歌 |
作者簡介:安西水丸(Mizumaru Anzai)
安西水丸著作無數,臺灣曾翻譯引進他的兩本著作:《你說,鳥取到底有什麼?安西水丸的鳥取民藝散步》(遠足)、《東京美女散步》(時報文化)。他曾在《月刊漫畫GARO》發表過無數膾炙人口的漫畫作品。安西水丸2014年3月19日不幸辭世,享年71歲。他一生獲獎無數,曾榮獲「朝日新聞廣告獎」、「每日新聞廣告獎」、1987年日本年度繪本作家獎(グラフィック展年間作家優秀賞)與1988年十日劇讀者評選獎(キネマ旬報読者賞)等。 譯者簡介:黃鴻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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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授權轉載自「Openbook閱讀誌」,原文連結:https://www.openbook.org.tw/article/p-67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