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下一輪粗俗盛世的備忘錄——由《100毛》紙本停刊談起

時評 | by  鄧小樺 | 2019-01-03

編按:《100毛》實體雜誌於上月中(7月13日)宣布停刊,創辦人林日曦於最後一期寫道「為貫徹廢物利用理念,今後的《100毛》『實體版全面回收』」。就此一事,《藝文青》總編輯紅眼及「虛詞」總編輯鄧小樺各撰一篇評論,就此事展開對於「紙媒黃昏」的討論。

紅眼:〈奇人佈道,紙媒雜毛〉


《100毛》結束於村上春樹《刺殺騎士團長》被評二級不雅、香港書展愛情海報大受批評之時,大眾反應不算很強。也許紙媒結束的新聞也太多了,連《壹週刊》和《飲食男女》都沒有了,到得《100毛》結束,大家都已經感慨到麻木了。我其實沒怎麼看過《100毛》,不過見同文紅眼寫得狠,也來摻幾句,儘管可能包含一點被紅眼所不齒的感慨。


《100毛》登場大賣時我已老了,不大看消閒性的雜誌;整個《100毛》以至毛記,我可能都不在其射程範圍內,所謂愛憎不關於情。以前有說「100毛是我們這時代的號外」,我當時心想,一本雜誌要守到變成傳奇,必須要守好多年,不知《100毛》守不守得下去。從2013年到2018年,《100毛》做了五年,「毛記」上了巿、成為業績主要支撐,《100毛》便以環保惜紙(亦即節省成本的意思)為由而停印紙本。生意之道就是賺錢比傳奇重要。


語言是讀者社群的關鍵

而我傾向記得最初。我記得2013年《100毛》初創,有一次在中環三聯的文化雜誌討論會,包括《WHAT》的鄧烱榕、《BREAKAZINE》的梁栢堅、《字花》的黃靜、《100毛》的陳強,我做主持。我記得當時陳強標榜他們的特色是10蚊,「剛剛好,看得完」,與《黑紙》只有一張的思維一脈相承,在資訊爆炸的時期選擇更輕便易消化的路線。印象最深是陳強談他們那時的編輯取向:擬定題目時,一定要找個外地人來看,若外地人說看不懂那題目,那便對了。亦即是說,《100毛》是走exclusive的本土化語言方向——這樣營造讀者社群更為有效。


當然,共同語言也有藩籬性質,有時會限制了受眾拓展,像我聽過某青年分析:毛記整套語言都是靠惡搞TVB來做笑料,但更年輕的一代根本不看TVB,根本唔識笑。噢,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最識玩時勢的,時勢一變卻可能受反制。不是不觸目驚心的。


陳強當年曾教過我戴頭盔,讓我現在也戴一下:我只看過幾期《100毛》,都是為了研究結構,不是受話題吸引。媒體雜誌當然要靠話題帶動,《100毛》更極致地整本都是「話題」,將話題以創意惡搞形式置換拼貼,這樣就完成一本。深度報導在裡面當然缺席。


粗俗也要創造

改題、爛GAG、巿井俚語、潮語金句,這些現在都大行其道,在街上見到食肆改名、貨VAN廣告電影宣傳都食粗口諧音。大行其道的另一面是失去獨特性的意思。我想《100毛》曾真的參與建立過香港的粗俗巿井文化,在此有所成就。爛GAG做大題,把諧擬人物醜化上封面,是醜,但這醜裡面也有工夫。一度聽說90後半的文青也看《100毛》;我確曾問過文青狀的創意書院學生,為什麼看《100毛》。她的答案竟是:「靚囉,入面所有的字,都是重新鎅出來的。」我回去看,大小標題目錄等果然多用新造的字體,罕有用現成的,算有心機。因此,所謂粗俗、醜、爛,都是刻意為之的風格,曾吸引過甚至創造過這樣的社群。


堂皇的文化會宣稱要創造「美學」,但若觀諸香港流行雜誌的實質,其實「醜」也要創造出來才行。安貝托.艾可有《美的歷史》、《醜的歷史》,如果只夠錢買一本,我一定選後者。艾可說,美的歷史可以援引大量範圍文獻,醜的歷史則必須在關於人或事物的視覺圖像與文字材料裡窮搜線索。噢,談論《100毛》時想起艾可,至少會被判為範疇謬誤。


通俗並不一定無所足觀,它良莠不齊,但在其核心內,必定存在時代的關鍵事物,有時那核心中某些事物根本是它所創造出來的。在那個核心中的秩序與錯亂、心機與偶然,複雜度不遜於嚴肅文學。我記得在大學做學生報時,有一晚通宵LUN左三本《壹週刊》BOOK A及BOOK B,每一篇每一小格都讀過,包括廣告及其位置。那時是覺得十分好看,我記得當中最好看那期的封面專題是「韓君婷挺籮而出」,份量很足,裡面有刻薄巿井讓人難堪的語調、有精細分析整個美容瘦身業的運作方式及黑暗面、有韓君婷個人的辛酸,讀完是百感交集並深覺「知道了不少」的。(而我知道你未必知道誰是韓君婷。)之前《東TOUCH》最後一期是全本重印1991年的第一期,黎明封面,封面大題是「無髮無天」,講光頭等新潮髮型,也看到流行要走反叛路線的意思(也是特意醜一點以示庶民吧)。我買來收藏,搬家時差點被幫忙PACK書的文青學生扔掉。他們無法相信我收藏這樣的東西。


是的。媒體人用很大的心機力氣趕上流行,末後都可能被當成垃圾。逐浪的性質,堆疊的無數垃圾背後,流行文化有種無法自述的深度。下一輪用心做通俗/粗俗文化的,是誰呢?我們何時才又等得到一個真正強健的粗俗盛世?有時目視虛無,我始終希望記得醜背後的美,一些不是透過肉眼來看到的東西。雖然《100毛》諸君看到我這樣寫,十成九覺得我都傻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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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小樺

詩人、作家、文化評論人。《文學放得開》主持。著有詩集、散文集、訪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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