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遊行︰緬甸】以守塔者之名

字遊行 | by  文海林 | 2019-05-17

從曼德勒前往蒲甘,一個坐擁二千多座佛寺的朝聖區,我選擇船路前往,從碼頭往旅舍,一路上都要錢,馬車不消說比緬甸其他地方昂貴(坐在車上就聽見背後浮躁的車不停地響咹,比鞭子聲還要快),進入以往由軍政府劃界的考古地區也要付費,據說像其他旅遊區如茵萊湖一樣,錢都往軍方的口袋裡去。

第二天清晨,天未光我嘗試抵著冷風騎機車去爬佛塔。因為2016年大地震後佛塔群嚴重受損,政府勒令把通往塔頂梯子前的塔門鎖上,現在可以爬的塔便愈來愈少,進出的門前都有鏽跡斑駁的鐵閘。那個清晨找到的,是一些遊人已經爬上卻無名的塔,他們大多都有嚮導伴著前來爬塔。這裡恍如一個大迷宮,熟悉地形的當地人就騎著機車或其他代步車,在云云二千個塔間繞行,帶著遊人到可以爬的塔,然後在塔下等待——這是我後來發現,他們其中的一個謀生途徑。

爬塔的人與熱氣球

爬塔的人與熱氣球。

日出還是動人的,橘紅的旭日於塔寺間初升,前面盡是色彩斑斕的熱氣球,只是熱氣沒有在這氣溫驟降的清晨從汽球上的火把傳過來,在遙遠的空中即飄散無蹤。除了遊人,當地怕冷的人都走出來販售東西或服務,在塔上就有兩位賣畫的緬甸人盤膝坐在一旁,瑟縮著身子等待買畫的人來驅除寒意。


要離開塔時,一位在塔下等待的長髮緬甸男子,向我友善的展露笑顏,我隨口問他,你來自老蒲甘嗎,只消一句他便滔滔說了許多話。他非常討厭當初軍政府強迫他們搬遷的做法,那時為了劃出佛塔集中地老蒲甘,趕走了所有長居於此地的人,整平他們的房子,將他們連根拔起。現在能留在這裡的就只有富人,在老蒲甘的旅遊區開酒店開餐館的。「當時我們甚麼都沒有,沒有可行的車,背上就扛著剛斬下來的竹,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地走,把它們一支支運到新蒲甘建房子,就在那個本來空無一人的荒地上。」他說。就如我在後來碰到的昂楚──他家也是其中被迫遷往新蒲甘的人,但那時他還未出生,沒甚麼記憶或感覺。我初見昂楚時,我獨自坐在泥沙地路旁的樹下歇腳,他前來請我上他的機車,說要帶我上一個可爬的塔。在這裡待數天後發現,若要維生,一些年輕人得每天在老蒲甘的佛寺間兜搭遊人。

昂楚在介紹他的畫作

昂楚在介紹他的畫作。

昂楚開宗明義,問我,帶你去爬塔後,可以讓你看看我畫的畫嗎。我知道,他也是畫家。據他所說,蒲甘有大約三成人是畫家,主要在佛寺間遊走,或有地步在大佛寺裡佔一席的就邊畫邊讓人觀看,然後售賣。我沒有他想像的喜愛爬塔,但也跟著一起走,想,就去看看吧。昂楚的英語很不俗,我問他在哪裡學來的,他說他們都在寺院裡修道時學英文,那時他10歲,在寺裡待了四年,後來中學也沒上,就留在家中跟叔叔習畫。他們都在夏日炎炎時畫畫,冬日旅遊旺季時售賣,他學來的,是怎樣利用不同的天然材料,畫出有關緬甸題材的畫作,他如數家珍的點算顏色來源──在藍草裡提取的靛藍染料,羅望子裡取綠,金合歡樹上取棕色等等,所有顏色都取材自周邊的自然環境。


後來離開佛塔頂往下走,在塔內窄小的梯子間,碰見另一位帶遊人上塔的當地人時,我知道這塔就陸陸續續會有不少人被帶來。下塔後,我們在一旁坐著,昂楚把他的十幾張畫取出,一幅幅仔細地介紹。畫布是一塊普通白布,他說是為了方便遊人攜帶,可隨意摺疊而採用的。我最後挑了兩張,一張是大象,象徵幸運,另一張是緬甸的生肖圖,有鼠、獅子、老虎,和金翅鳥等組成一個圓,代表著一周。

買畫後我們走出塔的範圍,在佛塔對面的樹下,有兩位緬人跟他談了幾句,昂楚給我介紹他們,看他腼腆的樣子,我說,我坐下來休息,你繼續走就好了。我猜他大概還要找其他旅人。然後我坐在兩位緬人旁邊,談了一會後其中一位給我一根緬甸草煙,然後笑笑說,你知道嗎其實我是佛塔的看護人,這區開塔門的鑰匙都在我手上。據他所言,他父是維修佛塔員,以往也在這一帶做工程。我聽他一邊講,一邊看見三兩個帶遊人前來爬塔的嚮導,他們見守塔者都會打個招呼,然後把那道只是半掩著的鐵閘推開,讓一批又一批的旅人走上階梯。他們看見的是甚麼呢,是無邊無垠的佛塔群嗎。看著守塔者的臉,我以為有四五十歲,原來只得三十三。大概是積年累月的曝曬,他們一般長相都比實際年紀大。離別時他把擠出皺摺的笑臉收起,抽著緬甸草煙,指著遠方那塔邊說,我們一家以往就住在那裡啊你看。我偷偷的瞧看他臉,看他一臉陶醉發出緬懷的氣息,我想像,他就一直以守塔者之名,每天坐在大樹下,伴著兒時的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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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海林

筆耕者,曾獲中文文學創作獎。夢積滿了水,溢出邊界。淤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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