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數字的跨欄小記

散文 | by  曾繁裕 | 2024-01-15

「起跑,左腳前,右腳後,手臂直垂90度,左腳一腳掌,右腳加半腳掌。」這是記在手機的起跑提示。


賽前,還看了一些無法實踐的練習影片,因為沒有欄,所以更多是幻想練習,一如既往,不斷把時間和個人實力推前,還期望能突破某時期的自己。


事緣兩個多月前,起了出山的想法,因已屆三十五歲,在分區田徑比賽剛進最老組別。查看網上文件,大埔區百一米欄A組的紀錄,由一位名叫林俊基的人在二O一六年創下,時間是二十二秒二零。想當年,差零點一二秒破中學紀錄的成績,比這快四秒多,於是,想刷一次成就感。


開放報名那天,趕在體育館開門後不久遞表,結果要等到九點,於是延誤了上班時間。之所以趕,是因為團體優先報名,而形式化操作的官僚系統只把人數限在五百,因此,可以預視,在那唯一的比賽日子,大量小學生排長隊跳遠、擲壘球、跑六十米時,許多項目卻無甚參加者,以至許多人即使包尾,仍可獲獎。


報名成功後,便開始制定練習計劃,其實,只在腦裡依稀空想:每星期一至五抽一天去運動場練跑或做gym、星期日照舊打籃球。像電影《洛奇》的熱血訓練畫面始終沒有,只有淡淡地遷就著自己的辛苦感,不太暴汗和暴喘地舉鐵推胸、仰臥起坐、用跑步機調到最斜地漸進快跑。或許,單身的話,可以全情投入像中學時一樣,但,多數三十五歲以上的人大概也有類近的各種束縛,所以抽不到時間而打一點天才波,而非生生死死志在必得,造就共享的公平和應戰心態。


說到真正落場,只有三次。第一次,國慶補假,在父母照顧一歲多的兒子、妻子補眠之時,可以到比賽的運動場實地練習,傍晚的暗燈下,微燒鼻腔的紅臭膠味順風悠揚,一些濫得很的詞語:「久違」、「青春」、「闊別」、「揮灑汗水」湧上來又壓下去,《男兒當入樽》式的無限回帶也不時騎劫到來的真正目的。是次雖為免猝死而偷工減料,但也正規,先緩跑一圈,然後從頸、臂、腰、髖一直拉到小腿的硬筋,接著是一點踢腿、小步跑、高抬腿和加速跑,熱身過後,便跑了約莫三次一百米,再跑一次百一米,並用想像方式按跑道的方形標示位置跨了兩個欄。從前被風猛烈撞面、下肢可不斷發力加速的感覺已追不回來。回氣期間,一位肌體黑實、笑齒亮白的男人忽然說:「沒欄的話,你練不到的。」起了話題,便做了一些比如用前腳掌跑優於腳尖跑的技術交流,又一同慨歎從前的田徑教練教得還不如今日的Youtube片,可謂虛耗年青時進步的機會,說著說著,原來他年紀相若,從前讀同區的中學,是一位朋友的朋友,正做消防,也參加區運,剛淘寶了一架起跑器,為一百米和二百米項目做準備。看看巨大的時鐘,差不多要回去,又一輪緩跑與拉筋後,便問了新朋友的名字,叫「阿健」,非常配襯。可惜的是,那時候,遠看他跑,像顆子彈,但到比賽當日、結果出來的時候,卻只見他的名字,沒有成績。


「只要不背棄青春,青春便不會背棄我們。」《火影忍者》中的狂人阿凱對小李如是說。


第二次,農曆九月九,多謝桓景(比屈原無名得多的歷史人物)給予無所事事的一天,於是,同樣操作之下,約了徒弟一同修練。雖說是徒弟,但指教從來不多。他報了半馬,報的原因出於村上春樹,他看了他的大部分作品,被那種無無聊聊但意有所指的感覺深深吸引,於是要按他的生命歷程跑步、寫小說,但目前看來,他的小說比較像連登故事,往往在結尾刻意爆一個噱頭式的想法。話說回來,有人一同暴走的感覺真好,這多半出於競爭的本能意識能提高訓練效果,而非陪伴能撫慰心靈之類,所以村上的境界,是我們都遠不能及的。


第三次,賽前兩天,因悉知可洛到浸大圖書館接受關於文學散步的訪問,於是提早到對面的聯校運動場鬆一鬆老骨頭,然後才敘舊。記得中六左右,有位中年的實習體育老師來授課,說訓練至身體恢復之間,需時兩三天。老師通常是對的,所以,熱身後跑兩回便算,免得過度消耗。不抵一小時,汗都乾了,便與可洛見面,聊聊近況,因他約了別人在又一城吃飯,所以我們握著飲料往那方向去,心中默想:「若然此時,我煞有介事地問:『不如我們現在來一場文學散步?』會怎樣呢?」白癡的想法留在心裡,始終沒出口。在許多別人面前,無聊的想法時常凝聚,然後因無法出口而結焦,幸好有常說老公是「傻仔」的妻子可供抒發,就如奔跑不能持續一輩子,始終需要散步的時候。


繁忙的周六,學校邀請了邵棟博士為中學生講創作,吃了午飯,聽了講,便往《字花》辦公室校對,晚上開會,雖充實但疲倦。留力的意識整天在腦裡徘徊,就像晚上要吃酒店自助餐的人打算整天不進食。回家後,房門關閉,妻子似乎在搏鬥,於是乘機替人生首對也是最後一對釘鞋上釘,接著備妥號碼布、red bull、棉布巾、田徑衣褲等行裝,希望盡可能控制好跑步以外的事。門開,門閉,洗澡後,開門,兒子始終不生性,這夜特別活躍,像小豹貓,滾過來捲著去,很可愛地吖吖吧吧,以至終於忍不住說:「好狗啊,唔俾爸爸瞓,聽日點比賽?」幸好最後仍睡了七個多小時。


大清早,地濕,踩共享單車去打大佬。跨欄項目在九時舉行,A組正是全日第一場賽事。八時四十分已開始檢錄,有點緊張,想起從前曾因田徑老師遲到而最終無法參加一場也是最早的跨欄比賽,於是惱了她一整天,要師弟輪流安慰……這次,那位老師早就來到賽場,周圍滿是田徑服的師弟妹。別過她後,便穿過熱鬧的人群去報到。坐了一回,才發現誤了飲red bull的時間,因為離比賽只餘十分鐘。


倉促喝下,一邊打量身旁的對手,做好失敗的心理準備:也是三十來歲,肌肉實在,一腿貼上藍色的伸縮膠帶,已換好白釘鞋;一邊發訊息給妻子和父母,希望他們能趕上這場收山之役,畢竟他們不曾目睹之前的種種成敗。(讀同一所中學的妻子或許有,但她肯定會說當時沒印象。)


釘子踏地,咔咔發響,踩進濕潤的賽道便融化。基甸曾以乾濕來測試神會否讓他打敗米甸人,而相較於那關乎以色列民族存亡之戰,眼前要發生的無聊事,神大可不理。


試欄,旁人衝出去了,似乎不順。有點安心,但其實無關係。


左腳前,右腳後,左腳一腳掌,右腳加半腳掌。「On your mark……Get set……Go!」有點突然,在膚淺地祈求神力之間爆發出去,節奏有點亂,跨欄是特別講究節奏的項目,度步要準、過第一欄要順、欄間保持三步,過了最後一欄才可盡情衝刺。


開始了,過第一欄後便有跌感,不太平衡,以致過第二欄時不能直腳推前壓過,被對手超前。霎瞬調整之後,第三欄開始找回節奏,重新領先,但加不了速,只能維持跨步,像機器一樣把守沉悶的欄間三步,腦充血,聽進雜亂的喝采,但沒有很大意慾要加猛力度,到尾欄,因速度減慢,無法維持三步,幸好隨便過掉便再無阻礙。


壓線。握手。後來看片才發現,原來對手一直緊貼在後……


賽事結束後,才找到父母和妻兒,兒子似乎已忘掉昨晚的頑劣,非常精靈地凝望爸爸。離開運動場前,我們找田徑老師合照,她與兒子合照時,他父親無聊地說:「他會把你的田徑基因吸走!」她笑說:「當然可以!」告別前,隨便想到便補充一句:「從前我跟你的時候,和現在相比,我的年紀已經大咗一倍。」


下午仍有賽事,所以返教會後便回去,先在兩點推鉛球,全組共五人,結果跨欄銀牌得主奪冠,實在替他高興,而第二名則僥倖比第三名多兩厘米,倒又有點舊約神學的意味:神要用膽怯無用的基甸和人所不能掌握的隨機結果來彰顯祂的權能。這種事情發生了兩次,第二次在四時舉行的三級跳遠項目,因是公開組,所以正值巔峰的選手都包括在內,由於只有五人,沒決賽,每人都只有三次發揮機會。妻子在旁錄影,但影框中人沒特別起勁,第一次落池,成績一般,慶幸能過十米。五人之中,有一人特別遠,所以能爭的只有第二、三,一位在教會認識的年青人,感覺潛質滿滿,第二跳的成績排上第二。出於好勝心,最後一跳,膚淺地再次求取神力,緊跑出去,全速,右!右!左!猛力一抽,褶身落池,以為很遠,最後僅以整齊的十厘米之差贏得銀牌。


偶然的青春以一金二銀落幕,跨欄成績方面,與第二名聯腿打破大會紀錄,雖然後來查看影片,發現計慢了一秒多,但留一些餘地給別人挑戰,肯定是最理想的結果,正如運動紀錄的時間之所以精確至小數點後兩位,也許是為了創造多一百倍的小確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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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繁裕

基督徒。倫敦大學國王學院比較文學博士,學界走卒,文學編輯。曾獲些文學獎,作品見於《字花》、《聲韻詩刊》、《香港01》、《香港文學》、《香港作家》、《大頭菜文藝月刊》等,已出版小說《日日》、《低水平愛情》、《無聲的愛慾與虛無》和《後人類時代的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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