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膚無病

小說 | by  張羨青 | 2023-05-12

母親常常都跟父親說身體癢,又以為聲音很小,靛會聽不見。可是,其實父母只在旁邊,隔著一塊薄薄的床單。以前,靛誤會如此曖昧說話是調情,但是,父親總沒有回應。靛刻意填補聲音的沉默,問母親怎麼了。而母親,就會擺出無辜的表情搖頭。


可惜父親不配合,輕蔑地說:「你要看醫生。」


靛自小便看見母親不斷抓癢,有時是手,有時是腳。到她長大一點,便看見母親身上沒有完整而不泛紅的皮膚。然後,她就想像,如果自己的手也爬滿紅蛆——她喜歡發呆,唯有那一種沒有焦點的模糊,才令她真正自由,就像身體走到城市某一處,盲目地跟著一群人走。這不是虛幻,盲從本就是人類的本能,原始便是自由。


在家裡放空,是非常明智的選擇。如果不神智游離,身體竟會發熱、漲紅——沒有色情意味,僅僅是欲斷難斷的痕癢。


對於父親來說,靛是過分出色了,真過分。當他發現,靛的成績竟然比兒子好時,簡直不可置信,生起全家的氣。他疑問是否自己教育的失敗,最後,怒斥母親沒有盡育子成龍之責。對他來說,作為女子,或者身為女兒,只需有一份勉強可以養活家人的工作便可;性情最好溫婉可人,遇事不慌不忙,時時和應,充當家庭的潤滑劑,這樣就夠了,反正將會又會嫁作他人,不夠親。婚後,應該全心投入家務之中,三從四德,缺一不可。


家是一座客棧。


靛突兀地想,從發呆當中撿出了一扇透光的門,一本記帳的本子。其實,靛對於「客棧」沒有具體印象,只是,從電視中看過:一些人住進同一個地方,生活互不相干,通常,只和老闆交流,譬如交房租之類的重要日子。至於靛,就是那位老闆。由於,父親、母親、弟弟都只和她比較能說上話,所以,她常常做傳話的那位,總在擔心他們在家不快樂。這情況和心理暗示,隨年紀漸長,越發明顯,不是有聲色的那種明顯,而是,靛開始厭惡。


##


母親離家出走了。那天她背著一個背包,並沒有執拾什麼衣衫,如平常一樣走了,只是,帶走了夜晚會塗的面霜。靛發現不對勁時,是母親到夜晚七點半也未歸家。二十年來,除非母親有事或不在香港,否則,也會在七點前回到家、洗米、煮菜,無論有沒有上班。她說廚房是她的戰場,叮囑靛和弟弟無論如何都不要進去。


「戰場見血,是打打殺殺,生死存亡。」靛對比喻敏感,注定不夠體貼。


「生你們時也是見血!都死過兩次,最後就算被針縫合過陰部也不痛。往後餘生都要下廚,這當然是戰場,劏魚劏雞,血也四濺——你們不知道啦!」母親答。


只是這天,母親捨棄了出生入死的戰場,客棧少了一個人。


靛致電母親,她答:「無白養你,我遲幾天才回家。」


「她不回來煮飯?為什麼?夠鐘食飯啦!」父親問。


靛沉默,只是問父親和弟弟,想吃哪一家外賣。他們將皺皺的外賣紙遞給她,手指想要的餐。她隨便穿著拖鞋下樓。回程時,她提著三人份量的飯湯,忽然好想將它們全部吃掉,然後大搖大擺地回家,讓二人捱餓。可是,最後她只是走上八樓樓梯回家,還仔細確認了沒有任何湯汁撒出來,才用鎖匙開門。


父親和弟弟慢悠悠地從床上爬起,沉默地打開膠袋,取出外賣和木筷子,爬上床,如平常那樣吃起來。


**


在靛出版的書籍佔據了家中的一角時,她是不安的。父親問她是否替人做代購,像衣物、面膜,拖喼與人交收那種,她點頭。要談起故事內容、解釋書寫的緣由,實在太麻煩,而她甚至還不是文科生,身份的重疊只會招來詫異的目光。最鮮明的體現是,與書寫相關的一切,都不能寫進去履歷表。幸好,書封上的作者名字,並不是靛的真名。


書賣不出去。


書寫原是她的安慰,但出版並不等同書寫,版權、分成、存倉,比起文字更懂得怎樣用四方框框困住人。靛後悔了,寫什麼書,女子!你是女子!乖乖聽話就好,唸完書好好畢業工作,為何徒生煩惱。


後來,為了將書不阻礙家的公共空間,她將書舖成床的樣子,床墊薄薄地蓋在最上。躺上去時,一點都沒有別人說「在書海中暢游」的浪漫,大概是因為,她只會在自己的文字上睡覺,還會腰酸背痛。漸漸,一到夜晚八點半、吃完飯後,她便會忍不住瞌睡,猜不出是否因為書本總是令人疲倦的,一小時後醒來。但凌晨時,便睡不著了。


彷彿沒有白天黑夜的概念(即使她的睡眠都在晚上)。靛入睡時,客廳開著燈;到無法入睡,客廳的燈都熄滅了。這件事,她未曾和人訴說,因為一旦掀起床單似的話頭,便要交代家事。她對表達厭煩,尤其是,看著那堆滯銷書——表達並不等同釋放。


第二天,靛醒來後,父親問:「你知道弟弟去邊?」


「不知道。」她答。


「那弟弟幾時會回來?」


「不知道。」


她也很想擁有自己的房間,弟弟有了,卻常常不回家。曾經,她偷偷進去他的房間,打算睡上一晚,半夜三更醒來,又急急回到自己的床墊上,即使無人發現,還是心虛得很。


誠實問心,誠實問心,她有點討厭父親的不關心,對她。為什麼光光因為她是女兒,便不緊不要?她多麼希望,他可以在意她的能力。同為人類,她也要,養家糊口,也要,結婚生子——既是金錢,亦是敢於盛載一個家庭,為什麼放任由得她成長?只讓她保持有問必答的溫婉和軟弱?身邊人抱怨父母嘮叨,逼他們溫習,她竟似幸災樂禍地羨慕。個體的自由原來如此空虛,集體永遠不明白,因為管治可以無關愛。


【虛詞・開門】呼吸的房間


###


幾天後,母親回家了。靛上前,把她手上的膠袋接過,放進廚房裡,父親和弟弟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這間屋只有一間房,得弟弟在睡,其餘的人,都睡在客廳。父母用床單垂直切割空間,一塊有些透光的布羸弱地隔絕視角畫面。但聲音是不熄不滅。母親煮飯後,會將一人份量的飯和菜都放在一個碟上,靛把自己的那個拿到自己的房子,坐在書上,吃起來。


靛聽見父親說:「現在才回來?」


「現在已經回來。」


「我的要求也不高,只想每天吃到飯!你這樣也做不到,怎樣做人老婆和母親?」


靛已經想,待會兒如何安慰母親。父親的氣發洩出來了,但母親的沒有。


一陣指甲刮過皮膚的聲音出現。


「你再講,我之後也不回來。」母親的語氣兇惡了許多。


父親沒有搭話。這一年,父親被驗出糖尿病,爺爺也因此而死。街外飯盒大多高油高鹽,要健康,就得自己煮。所以他不作聲。身體才是那個最誠實的自己,活下去,才是重要的事。


靛轉而想,待會兒如何安慰父親。母親難得顯露教子時的威嚴,但父親只得一具正在老去的身軀。


旁邊床單以外,指甲刮過皮膚的聲音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書紙引蟲,靛的身也癢起來了。一陣指甲刮過皮膚的聲音出現。


自從得了皮膚病」,母親便難以安睡。不談什麼心理社會影響生理,單單是那種火燒的痕癢,令她下意識伸手抓了一遍又一遍,直至灼痛稍稍掩蓋了痕癢。每當瞌眼,皮膚有鮮明的精神奕奕感覺,無法墜入夢中。等到意識和感覺都忽略了痛癢,才能睡去,但醒來的時候,多是不確定自己有否入睡。然後,身體又癢起來。


和人心平氣和地相處,首先要做到心平氣和,然而,當人體最大的器官蠢蠢欲動時,她彷彿只能代替沉默的皮膚吶喊,無法保持耐性,不斷對人罵罵咧咧。


起碼只是肚子,後來變成手臂、手肘,再到腳。隨著痕癢程度增加,皮膚也開始染了紅,蔓延到脖子,最後是臉。所以,她不往家中住,暫時避開。一方面是因為怕日漸失控的脾氣會嚇壞兒女,另一方面又怕裝出笑臉的可信性都失去。衣服能夠蓋住的地方,她都可以戲一句「眼不見為淨」,然而口罩以外的額頭,會使別人流露詫異的神色,她清楚看見。


因此受不來。被人看見不夠得體的話,會丢臉,既丢自己的臉,也是丢丈夫的那一張,街坊鄰居的口亦如眼睛。


神奇地,在朋友家寄住的那幾天,母親身上的紅印慢慢減退,痕癢的感覺慢慢攤涼。因此,她才回家。她如此驚訝,皮膚好了一點之後,她的第一個想法是:回家,不過,只隨便買菜。


***


不知道是否牆上太多壁癌的緣故,增新的細菌入侵皮膚,才會讓人癢得夜不安眠。靛開始想。不知道是否母親沒有每日掃地的緣故,塵蟎四飛,才會讓人癢得急不可待。靛開始想。不知道是否書中藏著太多白蟻的緣故,早在人不為意時鑽入毛孔又從毛孔逃出來,才會讓人癢得眼神兇狠。靛開始想。


客棧可以如此破舊嗎——留在比喻的世界,可以。


靛不愛寫字了,便更愛發呆;仍然努力賣書,真是看厭了那一堆一式一樣的封面,她的目光時時停留在筆名上,第一個字是她的本姓,取名也被潛意識捉捕。


至於母親,她的臉色變好了,也不再用力地抓癢。


唯有靛或弟弟在家時,母親才會煮飯。其餘日子,她寧願煮個麵、吃麵包,說已經煮了廿年飯,突然想退休——反正現代不興食住家菜了!只是,弟弟經常不回家,那麼,決定家裡是否有飯吃的人,就是靛了。


靛能為父親盡的孝是,回家吃飯。


靛能為母親盡的孝是,有時不回家吃飯。


這時,父親突然拉開垂直的那張床單,說:「你做代購能賺錢嗎?弟弟的平板電腦,好像有點壞。」說完,又失望地看著靛身下的書床:「啊?你是投資失敗嗎?也對,書怎麼可能生財嘛。」沒等她回答,便將床單拉回去。


「女兒就是比較不聰明。我還是對的。」靛聽見父親非常小聲地說,床單並不能隔絕聲音。


母親在廚房大聲叫喊:「我約了朋友,今晚不煮!」


噢,其實更具決定權力的是母親,她到底是客棧的一員。唐樓殘舊的牆身在剝落,灰灰霉霉,彷彿為了不讓油煙滋生更多壁癌,她便不煮飯,這是不進戰場的保衛家園方法。


靛又把外賣餐牌拿給父親,盡她溫柔的責任。


突然,脖子又癢起來,她盡力忍住不伸手抓,以免不小心刮到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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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羨青

香港千禧後,努力學習寫作,與故事保持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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