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像西西這樣的一個女子】會飛的不一定只有飛氈

小說 | by  袁兆昌 | 2023-02-10

(編按:袁兆昌以西西的同名小說〈飛氈〉為題,寫成〈會飛的不一定只有飛氈〉,向經典致敬。)


妹妹拉著我手臂要我抬眼望去她的天空,說有一朵雲跑得很快很快。我看著她的天空,那個天空裏跑步的其實是發泡膠盒蓋。


我跟她說,那不是雲。她說,會在天空跑步的就可以叫牠「雲兒」。妹妹就是這樣看她的天空,連偶爾飛經這區的小白鷺,她都把牠說成「長了腿子和嘴巴、跑很快的雲兒」。


妹妹不是我妹妹。她是爸爸與上海一個女子生下來的小孩。上海媽媽染疫被困在一個小區,抱著妹妹想跑出去,許多穿大白衣的人堵住她去路;她邁步,他們不理這對母女安全,硬生生把她們推倒。


妹妹陪著媽媽有好幾天。媽媽被推撞後的這好幾天,就平躺在自己的牀上。妹妹的媽媽是不會講上海話的上海人,在上海土生土長,有次在港資的商場遇到公幹的、我的爸爸,他們就用身體說出了接下來的、我不大方便說的故事,然後就有了妹妹。


妹妹以為媽媽回到家裏躺著只是睡著了,她不知道媽媽這一覺,要睡到身體臭得連大白隔著保護衣物都嗅到了,還未醒來。妹妹餓得吃光自己的指甲腳甲邊邊,大白破門時,還以為躺著的妹妹也一同發臭了,要不是燒掉屍體的爐滿得不夠塞多一個,要不是妹妹嘩的一聲從一個長夢裏哭醒過來,她就會在爐裏尖叫了。


妹妹現在很喜歡她的天空,也很喜歡我常冒汗的手心,說我的手會下雨。那個在天空跑步的發泡膠盒蓋還在跑著,跌倒在哪座騎樓的陽台,還是飛跑更遠的地方,沒人說得準。


紅燈終於轉了綠,我們就從這邊走到安全島。妹妹發現有飛鳥停在地上,嚷著說要帶牠回到天空。我說,不要踢已經變成垃圾的口罩,她說牠的翅膀抱著她的腳。我半蹲下來,替她解開纏在鞋尖的口罩布綁帶,我手沾污了些黑。

妹妹常常提起那場烏雲下的黑雪,黑雪和鳥在天空,然後撲向火爐。妹妹和媽媽那些日子就這樣觀看窗外發生事情後的景象,妹妹媽媽不知道自己成為黑雪的那一天提早來臨。妹妹指向我的手指說這是黑雪,我說這不是黑雪,這裏也沒有黑雪。

妹妹三歲,我十九歲。爸爸本來的太太原諒了他,我原諒了妹妹。妹妹不知道甚麼是原諒,我是最近才知道原諒是甚麼,或者是因為妹妹說的那場黑雪有太多人在裏面,後來裏面有了她的媽媽,然後我又有了這個妹妹,因著這麼多人不明不白的死了,我才原諒一個還活著又不知發生甚麼事的人。許多年後,我才知道我以為知道的「原諒」,原來是「同情」。


妹妹牽著下雨的手,躲開停在紅花前的河水,從安全島上出發,跨過許多個黃岩石崖,來到另一個沙漠。沙漠停留了許多張開翅膀的飛鳥,飛鳥原諒了拋棄牠們的人,他們的口水和鼻水殘留在牠們的羽毛。飛鳥揚起翅膀,停在半空,嘴巴昂起,晾乾身上的水份。飛鳥終要起飛,飛在漁夫的腳旁,一群一群飛鳥沒有飛太高,又落到地上休息,不久起飛卻又飛不起來,困在漁夫的漁網中,一隻挨著一隻,許許多多的飛鳥就這樣堆疊起來。


過了馬路,我們看著清潔工人在打掃行人路與馬路,妹妹看著她的飛鳥們都入了黑色垃圾袋,終於哭了,她說她不要飛鳥飛到漁網裏,飛鳥不是魚兒,漁夫又不是抓鳥兒的,為甚麼要這麼一把抓。我勉強理解她的意思,說飛鳥還是要去牠們要去的地方,有時飛鳥不一定要飛,牠們倒可聚集在一起,只要在一起,身處哪裏都一樣的。


妹妹說要和媽媽在一起,我說媽媽還在老家睡著了,你不能這樣陪著她睡,她要飛到一個更高的天空,現在你有了這個天空,她會看到你。


妹妹說媽媽不是飛鳥,我說她嘴巴戴著飛鳥就能飛。


妹妹問為甚麼我們的飛鳥沒有讓我們飛,我說牠已經帶你飛到我們這裏來,誰說牠們沒有飛。


妹妹說她不要新的媽媽,我說這個媽媽是我們的媽媽,她是我的舊媽媽,現在的她也是我的新媽媽,都一樣吧。她又咕嚕說了些國語,這次真的沒聽懂了。


我帶妹妹走到幼稚園門外,她的老師來迎接。不久,手機顯示是爸爸打來,我沒有接;媽媽打來,我又不接。我看著妹妹的天空,更高的天空根本沒有她媽媽,她媽媽根本不知道有我們。


妹妹放學後的天空更高了,她學會了可攀雲梯的消防車,說要找到這輛消防車,然後爬上雲梯找媽媽。我說我們已經有媽媽,天上的媽媽就暫時不用找。妹妹問甚麼是暫時,我說即是現在這時可以休息一下,之後才去找也不遲。放學了,對吧,我們回家休息一下,才去找消防車好嗎?


妹妹和我登上巴士,她看著她窗外的天空,說許多飛鳥在飛,因為太多,多得結成雲兒了。我說牠們聚在天空停在那裏就好,不用再回來就好。妹妹點頭。我第一次看到她點頭。妹妹又再點頭,點了幾次,就笑起來,問我像不像,我問她像甚麼,她說像不像吃魚兒的鳥兒,我說,你點的頭也像一顆小水滴,滴在魚池上,讓魚兒以為是掉在水裏的小蟲,以為有食物了。


妹妹把身體從座位滑到地上,又立即跳回座位,屁股貼在椅背,說魚兒跳上水面以為是媽媽來了……


妹妹笑著說著就哭了,哭得乘客都看過來了。我以為我在說安慰她的話,可是我連我說甚麼也聽不到。


妹妹和我的頭點進池裏,他們這就看不見我們流的淚。


延伸閱讀

熱門文章

原址重建:《爸爸》觀後感

影評 | by 金成 | 2024-12-05

〈關於爸爸的兩位小演員〉

影評 | by 毛曄穎 | 2024-12-12

編輯推介

迪士尼刪除新作的跨性別元素

報導 | by 虛詞編輯室 | 2024-12-21

飲江詩兩首

詩歌 | by 飲江 | 2024-12-19

Fahren

散文 | by 言水 | 2024-12-19

被時間觸碰的光之羽

散文 | by 賴志豪 | 2024-12-14

張愛玲與宋淇談瓊瑤 也談亦舒

歷史 | by 馮睎乾 | 2024-12-12

法協記憶與逝水年華

散文 | by 箋箋 | 2024-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