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2022,來不及好好告別他們】思念的時間像海綿裡的水——憶魯凡之

散文 | by  朗天 | 2022-11-17

── 周魯逸,亦名魯凡之,第一次看見他的名字,是廣角鏡、集賢社出版的書封面。我的文青歲月,是被追看、爬梳好些在公共圖書館、青文、曙光、文星找到的「大塊頭」書填滿的。那些每本都像磚頭般的中、英文理論書,其中有不少便出諸他手筆。我知道很多港大老鬼都喜歡讀他寫的政論,尤其是他以周魯逸本名發表的中國國情分析,八十年代由學生刊物到《財經日報》,都會領教得到,但始終是他以魯凡之之名出版的文化理論專著令我大開眼戒。


是的,大開眼戒,我沒有錯別字。當年寇比力克遺作(Wide Eye Shut)譯名還未出籠,但拿來形容魯凡之給一個文藝青年的思想震撼卻恰到好處----不只開拓眼界,更打破了不少固有觀念和思維禁忌。他的筆名固然是把魯迅拆成三字,有自比魯迅的狂儌之氣,較早期的大作如《論中國:神州巨變》和《西方批判理論評析》雖然未有之後屢現的新見,但必須承認,後者絕對可以作為檢閱新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參考書,而我也的確是從他的《東方專制主義論:亞細亞生產模式研究》認識到亞細亞生產方式的各種討論。一本《解構馬克思與後現代理論》,更可視為現代華人知識分子深度回應一度風靡世界的後現代思潮。面對官方馬克思主義的教條化,魯凡之批判從來不遺餘力,不少大膽的看法(不限於政治上的大膽,也在乎觀念上的躍進),他都不吝直接帶出,期望引發進一步思考。


尤記得在當年各方瀰漫「馬克思已經過時」的議論氛圍中,要看到左翼以理論系統作有力反駁,並非易事。八、九十年代的香港經濟報章,無論是《信報》、《財經日報》抑或較晚出現的《香港經濟日報》,都鼓吹一種資本主義優於社會主義,大勢所趨建立世界「新秩序」的意識形態,以吳仲賢、黎則奮(方卡謬、七靈)、馬恩賜(唐老番)、趙來發(祝依恩、趙眉)、江瓊珠以至邵國華、黃碧雲為代表的兩代「新文化人」族群,雖然努力作出「位置之戰」的抗衡,但都不是在宏觀和理論的層次上提出有力反題,唯獨魯凡之在這方面彷彿不斷作出獨孤求敗式的實踐與示範。


魯凡之其中一大長處是跨領域的通才視野。很多人都知道他的保釣和毛派背景,他喜歡繪畫,是很早便主張「港人治港」的「大中華撚」。所以從他的出身和愛好,我們很容易串連起他出入的幾個範疇----馬克思主義、中國改革開放、社會運動、美學、政治經濟學和哲學。難得的是他找到自己的方法,把各領域連結起來,而且這個「自己的方法」百分百獨特,以至百分之二百原創。假如要為他身後作贊語,我會許之「集廣思、博學、深刻於一身;以創思為己任,以洞見為簽名」。


第一次和我直接談起魯凡之本人的是集賢社的謝國治先生。事緣八十年代中後葉我走上了自資出版之路,那時電腦(大型的,不是個人電腦)植字普及不久,排版還是剪貼手作,除了自己「落手落腳」,我有幾本書都要找謝先生的製作公司和印刷廠幫忙。記得他看過我的稿子後,幾乎第一時間便問我是否認識魯凡之,我說不認識,但看過他寫的書,因為那時候,大家都在思考中國文化結構的問題,《河殤》前後的文化熱、孫隆基的《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金觀濤和劉青峰的著作、青年馬克思和人文主義的討論.......令我們幾乎都不可能不注意到魯凡之寫的《中國發展與文化結構》以及《本體論與「人」的哲學》這幾本書。根據謝先生的說法,我的思考和寫作進路有點像魯凡之,並預言我們應該「談得來」。


不過真的和魯凡之見面仍待很多年之後,我老早由相信該憑「年輕人的霸氣」敢言敢拼批判世事,變成從具體文化實踐退下來的準中年。那時已是千禧過後,發生了反天星反皇后遷拆的保育運動,魯凡之從某些渠道找上我,約我出來「飲茶」。我緊抓這遲來的會面良機,表達我對他的崇敬,並得知他是獅子座。憑藉我多年與獅子座相處的經驗,成功令他笑逐顏開,老懷安慰,席間他給我看他剛出版的兩巨冊《大周天經:「解構」神話文化學與「天道人文周期」》,我一眼便看出「大周」的一語三關----既是他姓氏,也指(大寫的)PHALLUS,當然也有表面直指的周延和周普意義。還未睹內容便曉得那是他的magnum opus(畢生傑作)。我和他談及看他寫閒居長洲的生活,少妻彈琴,他則寫生,幾疑神仙眷侶,羡煞旁人。豈料我話音剛落,他便說已經離婚,但單憑這部巨著,他很有信心可以打動新的佳人,再譜戀曲。


魯凡之便是這種性情中人,沒想過在我這個讀者和文友面前掩飾甚麼,想說甚麼便甚麼,不必擔心別人無謂的想法。我回去捧讀《大周天經》,看到他從長洲石刻判定香港是穆大陸沉沒後再上升的遺土、人類文明起源於長洲、用粵音讀乾坤與king、queen的比對種種論述,瞠目結舌之餘,深切感受到那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自信和孤高。一把長期搞「大論述」,文化思考缺乏知音的潛聲餘韻,徘徊腦際,久難散去,乃悟政論和時局分析,大抵是他還與世界接軌的當然通道,他的另一個自我,始終如月面的吳剛,伐木不休,廣寒未懈。


後來,由於我和他提起占星的崑南和社運的陳景輝,他著我分別約他們出來交流。崑南作為他的前輩,大半生各自在不同領域耕耘,從未交集,至彼乃有神秘論學的緣份。陳景輝則令他有理想無產階級青年的想像,亟欲相遇一證虛實。數次相聚記憶中都是愜意的。


再後來,我們保持間中通電郵,他有活動會來信邀請我,但我沒有怎樣赴約,崑南好像私下有再跟他見面,詳情我也沒怎問。他搬到內地去,也不知道有沒有如願找到欣賞他的伴侶,直至噩耗傳來,英才消逝,令人低迴不已。


魯凡之是舊香港的文化奇人,今天再難復見。用德里達和列維納斯(Levinas)面向死者,「我們都是倖存者」的說法,則是使我愧為倖存者的知性英傑。唯有一字一悼,一句千憶,聊表思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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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天

作家、文化評論及策劃,兼職執教大學,近作有《反復:易經新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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