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某種通行證】枳首

小說 | by  王碧蔚 | 2022-08-30

1. Vivace


雨勢稍緩,膠袋紙屑吸附地面水跡上,鞋印泥濘錯落疊增。一個約七歲的男孩半蹲羅湖免稅店外,打開鯊魚書包拉鍊,把五條萬寶路煙分拆、堆砌進袋,行舉間是擺弄積木的專注及喜悅。比他高許多的男子站在一旁抖腳,拍小孩的頭,促他快些。這種焦躁,蔓延整個羅湖關口,染成一層雨霧沙塵的粉肉色光影,牆壁天花灰中帶紅,像掉痂後的新生皮膚、腸腔與軀體的內部。


建築內所有通路甬道,隨遠處火車駛過而痙攣、而抽搐,漸次發出水氣充盈的氣泡爆破聲。


她望著那方向,小男孩終於動身,鯊魚書包已擠成方型。前往羅湖的火車上,她做了兩場夢,來自曾畫過的插圖典故,宗教與神話,她的腹腔肋骨之下。夢圍繞詞語進行,一個「雙」字,交疊輪迴次出之意,器官總是成雙,事情必將繼出,她將再度經過這羅湖橋,這幽紅的,如沈船殘骸般鏽敗的羅湖口岸,像玻璃蝦,在低矮樓頂下匍匐躥行,最後抵達一張白病床,無痛安睡一如昨年的冬眠。


這時刻,丈夫該剛到家,雪櫃貼了她的留言,「暫回鄉,勿念」。她走進人行橋眨眼不見。


她也在看男孩的書包。但隨即轉身,踏離深圳。今夜的雙子星流星雨,在人行橋玻璃與霧霾裡,被灌填為凝固的水泥灰色,天空河流無一移動。曾在深圳沙井合租公寓的天台,還能聽見星的聲音——像心臟脈動,流星雨則是萬人聚落的運動會。自那天起,她體內的聲音逐漸繁茂,便不如此需要星了。她開始頻繁與身體對話,與腹腔、肚臍、排泄道和陰道口聊天。她會說什麼,若牠可聽,她便解述時間何以變為光像和訊息,何以長時間曝光星跡。光軌是星的文字,她希望牠知道,世界在筆畫和字母以外,無聲、無形、單憑印象記認,如她(牠)們不可能的對答,亦如她著迷的物理學告白。


第一幕夢,黑白的雙行蛇纏繞她兩股,鑽入陰道,突破宮頸,滑翔通過子宮內膜,橫亙居上,取代她的輸卵管與卵巢,自此左右兩側各一蛇頭作卵子之巢,蛇身彎曲為輸送管道,鱗角銳利,毒牙尖刻,夢中她竟不恐懼,隔著小腹按壓,摸到蛇頭凸起,彷彿體內原始派生的畸形陽具,一面朝內的刃。她十三歲,乘著賣狗肉的卡車,在一堆黃狗的肚皮與溫熱乳房中擠著抵達香港。她執筆作畫,曾繪百獸圖結集出版,記述某種兩頭蛇可任意前進後退,首尾皆能似視物,故必然雙向分歧,亦必然同時正確與錯誤。《爾雅·釋地》稱之「枳首蛇」,或名「越王約髮」。


她順勢記起家鄉的公綿羊,兩角向內收束,捲曲成子宮形狀,粗碩結節,環紋深邃。她路經羊群,正垂頭咀嚼著草葉,牠卻突然定神凝視她,瞳孔金黃空洞,彷彿她是那頭唯一的牧羊犬。她熟悉這眼神,羊借潘神的聲線說:「我知道你憑何活到現今的十二歲。」並擺動炫耀肥壯的彎角,與另一頭羊衝撞角力。眼尾卻瞥向她。


那年,投考物理系的女生過半落選,分配男女的學位配額比例約四比一,她仍迷戀物理——戀慕無機物的連結。從聯星到量子糾纏,物天然地彼此牽扣,受重力所束縛。即碩大龐然似恆星,藉由同一質心,聯通了彼我的軌道,互相重合覆蓋,憑肉眼看,兩個星球,只顯現一個準心。她重考,在港大物理學系,目朝太空科學碩士,眼光穿過兩顆鬼魅般纏繞同步的量子,她看見還有一種與生俱來、恆定固有的連結。


她踮腳,察看隊列為何停止了前移。


小男孩的健康申明卡、核酸檢測二十四小時報告、身分證與回鄉證全放在鯊魚背包裡,五十包萬寶路煙盒背後的夾層。他揮手,試圖越過排隊的行列和X光檢查儀器,找那瘦高的男子。被海關攔起後,男孩喚一聲爸爸,聲量不大,因此男子並無回頭。


2. Largo ma non tanto


天色漸清,雲是沒有邊緣的、無個性的透白。雨退了,建築內部依然昏黃,光的時差使這內部終日駐停於落日剛完結的彩度,使雜音人聲,全像冬日的犬鳴般悠遠恬淡。


她正排隊填寫藍色表格,核對健康申明卡,採樣知情同意書,就診方便卡,差不多再做兩次核酸測試。列隊的,在灰黃柔和的光線下蹲距又站直,拉筋搥背,呵欠噴嚏不斷。排在她身後的整家人,摸著口罩未曾停止咳嗽。嬰兒嘶啞的哭嚎傳出嬰兒車外,覆蓋廣播女聲。找不到哄嬰兒的手,不見有人抽菸,鼻腔煙味充盈。


這些紊亂的感知,亦漸隨著朦朧的光度,隱約蔓延的冷霧,而顯得遙遠無色了。


核對資料的質問她,為了什麼去大陸?來香港做什麼?結婚了嗎?你怎麼一個人?她一概不答,只點點頭。她答,十九歲。她想,家計會的手術輪候時間太長,等三個月後引產風險會更大,大陸也較平。她是從沙井的媽媽身旁逃來香港,六個月的孕腹她藏不下去,未打算離棄,這是她一生追思計算所得的「連結」,引力的本身。丈夫沒有不愛,她知道他偷把避孕藥換成維他命。我不需要三個人,她答,在這八個月內,這是只歸屬我的聯星系統。


她想起童年。在母的家鄉,那放羊的蕭條山頭。傳說無家女子誕下的嬰兒,將被放到羊的群居草棚中,由母羊餵養,以幼小羊羔的體溫作衣,若三日不死,即受山神降福,羊棚主人需敬為上賓,供而養之。這嬰兒,牧羊人稱之羊孩。


而她在第三天,被一隻牧羊犬叼回狗窩,從此認狗為母,狗娘,或簡單地喚她:母。


採集鼻咽與唾液樣本,仰頭,棉花棒進入她的鼻孔刺探旋轉,她曾以為擁有的管道與屏障,身體的邊緣與膜一一崩解。她打一個噴嚏。年前,大學改為網課,她搬回沙井,約久未見面的中學朋友飲酒吃飯。那夜變異來得太快,「張嘴」他說。她僵硬不曾抗拒,唯可忍耐,棉花棒深探進她喉嚨,繞著扁桃腺摩擦。


負責掃二維碼的新人首日上任,見人流湧現不絕,離開來去的步伐,凝縮為四個方位的回形浮文。他單手把玩人流統計器,孕婦算幾人?


一個穿正裝的中年男子,推搡著,屈膝嘗試跳過閘口。他嘲諷新人,巴赫,這樣一個地方播巴赫,你不可能認識。立刻有保安來捉他胳膊,他躲避而趴下,纖長的手指在地上滑動,像鰻魚滑行。他抓緊瓷磚的指甲斷裂一半。他還在喊:你怎麼可能懂巴赫。D小調雙小提琴協奏曲。


地磚血痕被噴滿酒精,中和為一團微粉的,肉的液態。


3. Allegro


第二幕夢——她常在母的黑瞳中反視自己,也從己身的瞳孔鏡射出母。她想必擁有非人的犬的臉面,卻並非一頭以公母區分的肉狗或工作犬。她若是狗,亦應是純黑、無性的,只能流浪鬥毆,撿垃圾為食的瘌痢狗。她夢見羊角修長的莉莉絲坦露胸乳,雙腿打開露出陰戶,既是性慾的,也是母體的。莉莉絲身後枳首蛇捲曲作子宮狀,她誕下連體嬰,頭骨五官分離看往兩側,脊椎如辮交疊相纏,僅剩一組性器,一雙手,一雙腿。


孩子離開很容易。過去一孩政策,醫生還具備那樣流暢的肌肉記憶,針頭的記認。但她索求的是假死為暫休,繼而再生。她記得所有的聲音開始的瞬間,那啟蒙,來自水熊蟲,處於真空乃至太空中,也能自行停止一切生命體徵與新陳代謝,進入「隱生」的生物,如死猶生,猶可復甦,緩步慢行,彷彿末日未曾到臨,而一切才剛解凍。


這是另一種,不斷輪迴當下的永恆。


剛成形的胚胎還只有水熊蟲大小,數百微米,捲曲皺摺如蟲豸。


雙子星流星雨的傍晚,羅湖關口候車處,一輛旅遊巴駛近,車頭燈在霧氣裡忽高忽低,搖曳如安康魚頭燈;巴士猛然煞停的巨響使她一驚,那聲音帶來剎那的光的幻覺。抬頭,她見飛機閃爍橫穿雨雲,便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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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碧蔚

九九年冬,生於香港。曾獲中文文學創作獎,青年文學獎,大學文學獎,香港文學季小說獎及恆大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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