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虎中作樂】調虎離山

散文 | by  梁莉姿 | 2022-02-09

仍是到了相當後知後覺的當下,才意識到若要當一個收放自如,安於背負和割捨間能毫不猶豫,不皺一下眉頭的人,最好從養一隻不屬於自己的貓開始。


來台灣唸書前,被問及最多的是:「噉你啲貓點?」意思是你要帶牠們一起離開,還是要丟給別人承擔責任,抑或要棄養?我是在一段時間後才明白,問這問題的人,有些確然擔心我貓前路,有些僅僅是漫不經心想要延續話題,至於餘下的,其實是他們心裡有滿滿的衝動和欲望要告知、指揮你的決定。


有次說完會把貓一同帶走,只是礙於行政程序,要半年後才能安排貓們過來,K以錯愕而不可置信的語氣說:「吓,I would prefer not to囉。」這句話在那時已是memes,我不知道S說出來時是否知道這句話是當權者於兩年前宣佈選舉延期時說的。當時在熾熱有望,仍相信議會政治的狂潮中,這句話煞停一切,及後種種也不復再。啊扯遠了,語言的歧異像刺滿孔洞的瓶子,水一傾進去即以各個方向濺溢,但最後仍會流向同一維度。當初K這樣說時,我不期然把這句話裡對香港現狀的指涉混成一團,也添上了對K的印象——K是自我放飛的人,工作和關係時有輪轉,敏感易傷,壓力一至即激烈閃躲,這是其一貫生活方式;養過不同的貓,有些跟情人養,有些跟合租人養,但每次每次,在離開時都沒有把貓帶走,如今依樣繼續,且想望離開。我便反問,那你若要走,你的貓要如何?


K說,應該都不會帶走,我一個人到異地,自己都未顧得掂,貓貓跟著我都不會有好日子啦。你都是哦,去到台灣揦手唔成勢,又多變數,為甚麼不把貓留在這裡,讓你媽照顧?


後來我一直頗為後悔自己那時急怒攻心,又混上決定被質疑、將要離開、對當下的無力、焦躁、愧疚(或糅合對自己的厭惡),便說了相當重的話,咄咄逼人,害好好一頓歡送飯淪為僵局。



來到台灣後,媽告訴我家裡的貓不再睡我的床,現下都是四隻擠在她那狹小的單人床上,害得她夜裡睡覺時總要弓著身子,腰酸背痛,我視之為甜蜜的炫耀。有時我讓她開電話鏡頭,讓我看看貓們,總是焦距模糊,只看到一團混色的毛——惟一能辨認的是,最胖最黏我的奶茶貓六號,黃白相間,從前聽我呼叫只會二話不說從屋內任何一處飛竄而來,跨步躍蹬我身或喉嚨,奪命一般,並蹲伏於頸間,以前爪摟抱我胳膊,自顧自「呼嚕呼嚕」,如燒開水一樣。近十年間,我每晚如是抱牠進睡,肩膀已習慣重量,頸間常有抓痕,他在貓群中又常是小霸王,惹是生非,C便一直戲謔他是「胖虎」。


離去前半年,每每失眠或驚醒,都是抱著胖虎,因乍醒一動,擾得他微微抱怨喵喊幾聲,要我調整睡姿好教使貓躺得舒適。我便會想,日後,要如何熬過沒有貓的半年,他們會否以為我不愛他們,故棄於此,並漸漸遺忘我的味道,我的胳膊?遂在他耳邊一遍遍說,我會來接你的,我會,我一定會,等我,等我。


但現在,他是連斜眼都不願看我一下,每每隔著電話聽我呼喊或拍手,竟是立馬從床褥上伸個懶腰,便從雙層床間跳走,頭也不回。媽想打圓場,說笑他是生你氣了,不睡你的床,又不搭理你,嘿嘿,敢情當你是負心漢。我嘴上笑說沒甚麼,心裡卻難過。


收到這稿題時,室友告訴我她打算領養一隻貓,原因是她的朋友把那隻貓帶回家後,覺得自己不適合,遂詢請她來接手。貓尚未帶來前,我非常興奮,室友與我和C討論買哪種貓砂、乾糧、指甲多久剪一次,由於她日間上班,請我們平日在家或假期她需回老家時,可代為照顧。我連連說好,並提出養貓的一切開支分半,室友卻婉拒,她說這是她的決定,不應影響他人。


(那時我只權當她向來是獨立有責任感的人,未有意識「共養一隻貓」與「別人的貓放到共居處飼養」的概念差別。)


我跟C說,啊啊是不是上天聽到我的祈願,知道我在異地的憂鬱需要貓來慰解,遂賜我一隻貓。C平淡無感,只警惕道:你要分清,這不是你的貓。


我想我不夠理解。


然後貓來了,非常黏人,乖順,向所有人敝開溫軟的肚皮,討大家歡心,總愛盤於人的腳邊撒嬌,翻手。貓是虎斑紋路,棕灰毛色,肉球黝黑有油光,我想及遠方的我貓,加倍疼惜。C未有非常投入,但貓用尾巴繞過其小腿時,他仍會忍不住嘴角上揚。


直到發現,室友及友人每天下班後都會窩在客廳擼貓,逗貓,抱貓在膝看電影,餵貓吃新鮮煮的魚肉,晚飯後會帶著貓在家附近的小社區散步。這是屬於他們,二人一貓專屬而必然的晚上,與我無關,與C無關;週末時他們會帶貓出遊,替牠繫貓繩,回來時告訴我們貓在草地上如何翻滾,或追逐一隻小蟲。稍夜,友人騎去離去,貓則會睡於室友的枕頭上,直至翌晨,與我無關,與C無關。


直到跨年前兩天,我還在上課時突然收到室友短訊,告訴我她媽也很想看看貓咪,所以把貓帶回老家了,故不用我照顧,讓我毋須擔心。


我說沒關係,祝你們新年快樂。如常回家,寫作業,寫報告、論文和文稿,收拾幾天後出發到台北的行李,看到新聞說另一個新聞平台的大抓捕,在除夕夜吃了非常精緻的料理,與同學打了半晚遊戲,在天台看靠得很近綻開的煙花,喝了點同學釀的酒。


入睡前,我跟C說,所以原來真的不是我的貓。可能多做幾次這般的練習,我也能活得灑脫一點。


C在看香港新聞,方敏生的訪問。嗯嗯哦哦,問我,甚麼?


我說沒事。


我想到K,想到那句I would prefer not to,想到每次與K分離的貓、關係、環境,一切一切易變之事。我想到自己,活得很用力。我的成長裡,我想要的一切一切我都要得到,我都要守住,是我的我都必得好好把握,縱然虎在原山上深居已久,我都必得想方設法帶其離開,不由分說,難以讓步,才能好好維繫生活。我不諒解放棄的人,當天我跟K講的話是:因為你總活得那樣那樣的輕,害怕任何長久的連結,但我不可以。那時我以為是K的性格讓其慣於躲避,像許多許多人,從這座山離開,就頭也不回,到新的山找新的虎,卻沒想過許是他們攀過太多山遇過太多虎,在施計、煞費周章、期許復又失去間,消耗太多,便只能麻木一點,飄輕一點。不是不願意,是不能,不能夠。


幾天後我從台北回來,剛開門貓便頓於門前叫個不停,盤蹭腳間,早幾天報導大抓捕的新聞平台公告為確保員工安全逼於告別讀者,獸醫給我短訊,告訴我貓們離港需進行的驗血報告已有結果,約我有空去取。訊息龐雜,而我在彼岸的山,盼著我的胖虎。我如常撫跟前的貓,搔下巴,耳朵,貓即舒順倒於我大腿,伸展前肢,皮毛軟熟。而我知道,此處的貓不屬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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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莉姿

九十後寫作者,著有小說集《住在安全島上的人》及詩集《雜音標本》。志願是唔甩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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