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鏡無限M(irror)+】我在鏡裡看見了新生

散文 | by  趙雲 | 2021-12-15

有一晚寫完以社會學論鏡粉生態的萬字文,就躺在床上重看《男排女將》,快轉至Anson Lo飾演的Bobby在觀眾席上唱起隊歌來支持苦戰的舊隊友。忘了關燈就睡著的分不清是思考還是夢,只記得朦朧的光線照見一堆關於Anson Lo現實與想像的片段。他在我心中已走了很遠的路,從上空鳥瞰運動場,跑道上不斷兜圈的是自己的身影。已經有好多個早晨一睜開眼就想起關於他的一切。有時朋友見我如動物園的獅子般怪奇,不斷請我講Anson Lo,說得愈私密愈好,我盡量照辦,說完掏盡最後一分能量,好久吐不出一句話。


尊嚴


我這些見識廣博品味高尚的知識分子,打從12歲買Radiohead 的《OK Computer》已暗地自命不凡。廿多年來在港台日英美歐的流行獨立音樂爵士古典來去自如,不分雅俗地域風格只要是各界最高標準的我都聽。一對挑剔的耳朵實在找不到理由解釋為何反覆循環《不可愛教主》,不因為他自己為《Burn Out》填的詞太幼稚而立刻按停止鍵。2021年Mirror演唱會中他獨唱的《24個比利》和《EGO》是表演藝術水平,看出舞台王者的潛質,但也幾乎就只此一次達標。嗓子這回事都靠老天爺賞飯吃,任他再努力也不可能是個音樂人。


四個月後今天回想不禁冷笑。品味再好見識再多又算什麼,憑什麼拉不下臉皮,乾脆由第一天就大聲說出,我喜歡Anson Lo。


靈魂


他佈下一張天羅地網,我就甘心墮進去。想要窮盡關於他的一切,由演出、訪問、IG live、Vlog等等等等。但卻苦苦掙扎地不斷問他有多特別?為什麼是為了他而淪陷?


反覆端詳他每首快歌的現場演出和dance video仿似在拆解他的掩眼法,平平身邊都是專業舞者跳著一樣的steps,為什麼看來卻不一樣?《EGO》舞步很密,但他跳來卻不覺得趕,每個動作俐落卻不斷裂,紐帶般連貫卻不拖泥帶水。他的肢體不是食一拍,而是精準得食正八分一拍,頃刻所有力量貫注全身。旁人在跳相同的動作,他的身體卻傳達更多的表情,力量的流動也更顯然而見。跳舞時,時間在他身上變慢,比其他人在一秒間傳達更多感覺。於是我明白為什麼他說跳舞時他最自在腦袋最放鬆、為何跳唱時他的音準、氣息和拍子竟然比慢歌更穩定自如,跳舞時他的身體接管思考,他就心無旁騖地投入了只屬於自己的時間維度。看他跳舞,全身一陣酥麻,然後心頭一軟。無論他在承受什麼,當他踏上舞台,拍子落下,Anson Lo瞬即回歸純粹、專注、一往無前。


我發了瘋似的想整理Anson Lo的獨特性,要為自己的墮落辯解。所有工作和聚會都妨礙我思考Anson Lo,於是把周末的事盡量排開,打開電腦要將對他的想法一瀉如注。好久沒這麼想要表達自己,也忘了因為社會每天排山倒海的醜聞失語多久。在google doc上疾飛好幾小時,回過神來才醒覺這一剎竟然就像跳舞時的Anson Lo般毋懼時間流逝,而是期待文字又開出一朵什麼我無法預想的花來,趕一趟從他身上照見社會以至自己的旅程。


美麗


從小看文學作品,無論是中國戲曲、帕慕克抑或歌德的小說,總是關於一名男子甫遇上一名面容身段姣好的女子就認定是畢生所愛。我質問他們根本不認識對方,所愛的是什麼,不過是外貌協會成員罷了。


這是我第一次理直氣壯地為單純迷戀一個人的外表而感到快樂。我一直以為以貌取人就是膚淺,但原來當人美麗到一個地步,仿如一個上好瓷器,不用來盛載甚麼,光是放在那裡就有治癒蒼生的大能。正如挪威的峽灣、清澈但神秘的貝加爾湖,懷抱豐富的自然蘊藏不過是巧合而非使命,它們的存在不為服侍人,光是維持美麗的姿態就叫世人得力。


第一次也是Anson Lo以前唯一一次為別人的美貌折服,是張國榮,眉宇間工整與氣派互相拉扯達到妙到毫顛的平衡,看著叫人忘掉心跳呼吸。但畢竟張國榮非我同代人,到我開始懵懂地欣賞他的絕色時,他的生命呯一聲戛然而止;到了早應過了迷偶像、人該變得愈來愈沉穩大度的年紀,才遇上一個以面容開啟美的領悟的明星。然後我又一次明白,過去覺得必須看得見內在美才談得上愛,源於將人矮化成裝飾品的恐懼,一種自以為知性的自大。


投射


Anson Lo在訪問中說過對他而言,演戲、唱歌和跳舞好玩之處在於,角色或歌舞附帶的劇本其實不盡然是別人的故事,他在演繹過程中慢慢發掘以前從未了解的自己。


半年前他和Edan一場網上演出最後一首歌以前,Anson Lo突然由打鬧轉感性模式,說特別感激呂爵安:「我不時幻想五年後我們是否形同陌路?會否好憎大家?」呂爵安沒好氣:「佢成日都係咁,問我哋五年後仲會否好friend?」Anson Lo說:「我好記得我哋幾時開始friend!五年後,我們會否只是點頭之交?」


忘了從何時開始,遇上美好的事我就開始想它的終結。第一天就開始倒數一段愉快旅行的歸期;遇上一位志趣相投的人,就禁不住想三幾年後因為什麼事情漸行漸遠;有天我不再為Anson Lo著迷,會是因為他突然退隱抑或我貪新忘舊。我自覺看穿Anson Lo為何看著呂爵安充滿笑意的眼睛卻反覆問五年後是否依然親密,只因美麗的東西愈終會遺棄自己。


七月時曾經寫過我心中Anson Lo的明星氣質,明明不認識他本人卻從演出和訪問片段分析他的個性。有人不屑我憑什麼「通靈」,我也沒什麼合理辯解,只能心虛地答大抵是因為我從他身上看出自己。我沒有他的才華和美麗,卻自覺和他的脆弱相通:中產父母對子女呵護同時灌輸傳統價值,習慣做個乖學生,有一天當你遇上自己真正喜歡的事而想全心追求(例如DSE暑假第一次跳舞,三年後毅然放棄BBA學位全職跳舞),才發現自己並不是想像般循規蹈矩,想要追隨自己的本性,卻對辜負別人的期望感到內疚;例如他被說成得體官腔因為自小一旦駁嘴便得被體罰,深怕惹人反感而壓抑自己的真實感受……


在《調教你Mirror》梁祖堯的劇場練習中,他想起自己19歲至加入Mirror的階段哭得不能自己。我最熟悉這種抽泣。過去年半的每周的心理輔導我都經歷過。Anson Lo是一面鏡,反射自己內心那些無人知曉的幽暗角落。對Anson Lo的愛,其中一部分是憐愛,自覺對他的悲傷身同感受,深怕他隨時一碰即碎。


我停不了想像完美主義、欠缺安全感、否定自己情緒討好別人的Anson Lo會因為壓力太大而斷線。這一秒為他的表演激動或被他的可愛動靜逗得逕自甜笑,下一秒擔心追求完美只會逐步把他推入深淵。他會看完粉絲的IG留言,所謂的支持和打氣是否只會變成完美主義者的壓力?如果有天他崩潰我豈不是共犯之一?


每次想到這裡,心一陣翳悶,輕微呼吸困難,再無法單純地享受喜歡Anson Lo的樂趣。


然而當我將自己的軟弱投射在他身上時,卻忘了他如何一路走來。那些為成長所流的淚從沒止住,但他卻在所有人的眼前變得愈來愈強大。19至26歲這七年間他從考完DSE的乖學生第一次學跳舞,不過三至四年蛻變成全職跳舞老師,為天皇巨星伴舞;出道頭兩年抵受各種網絡欺凌和人身攻擊,對外界的竊竊私語注定難以豁達,在舞台上綻放的光芒卻一天比一天耀眼。


為了跳舞,他比誰都無畏無懼。敏感脆弱的本性也許無法改變,年月每天為他加諸更多重擔,但當志向在心中生了根,力量和傷患原來可以共生共榮。是Anson Lo讓我看到在艱難時候,敏感纖細的人如何發光。


有時看Anson Lo和呂爵安互相扶持的點滴就濕了眼眶,那是幸福的淚。我怎會不知道這年頭在香港談幸福和快樂聽來是掩耳盜鈴,但我確信不是,有些力量沒有艱難和黑暗的映襯,決不會如此閃閃發光,所以我更願意記取這些看似微小的幸福。


距離


我恨自己今年年中才認得這張叫人夢縈魂牽的臉,來不及陪他2020年去日本拍《入住請敲門》撞鬼、年中一起承受無端的謾罵、在連在公開舞台上表演都是奢侈的疫症年出道、為他在《Mirror Go》接受瘋狂懲罰而心痛、未能見證他在《全民造星一》提早出局而狂哭,這些他出道後的事我竟未曾參與。


我幻想他的過去,關於童年、成長、青春期、大學時期所有影響他人格構成的事;想像那些未發生的將來,五年後他的唱功有變得成熟嗎?十年後他終於能稱霸亞洲了嗎?15年後他41歲,張國榮和梁朝偉大概也是這年紀拍《春光乍洩》,他的顛峰能追得上兩位巨星嗎?25年後這副巧奪天工的臉能優雅地老去嗎?五年後香港娛樂圈被「整頓」了嗎?十年後他的身心有沒有被消耗殆盡?香港還有命捱到2047年,讓我那張長滿皺紋的臉笑著看你表演嗎?那並非你或世界的錯,真正善變軟弱的是我,無法相信世間任何美好的事能抵得住時間的劫。如果20年、30年後仍能為你臉紅心跳,那是我第一次有勇氣相信愛的永恆。


我看過你一眼。有天你在我辦公室樓下的公園拍攝,守衛寬鬆,我們之間隔著20米的陽光空氣,夠我安靜地凝望你的臉大半小時。我未去過粉絲應援活動未試過通宵霸位,絕少課金買代言產品,只是貪婪地看盡所找得到關於你的一切資料,將它們傳輸至腦海然後恣意想像關於你的美麗與哀愁。你已跟我生活一段時間,一起走了一段不短的路。


但我終歸沒有很想看見你。我無法想像自己置身資本主義活動,被重重守衛和攔河隔開高呼你的聖名,成就一場萬人簇擁的儀式。無論是職場、家庭、愛情抑或友誼,我對關係之間的權力不平等有著潔癖般的執念。我俯首甘願成為你的神徒,許願有天能跟你平起平坐喝咖啡聽你的心事,否則讓對教主的膜拜停留在腦海,是我保存一點尊嚴的最後頑抗。


《百年孤寂》第一句被喻為是文學史上最好的開場白:「許多年後,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槍隊時,便會想起父親帶他去找冰塊那個遙遠的下午。」敘事者抽離的語氣掩飾不了上帝視角,處於永恆的時空跟可能來自任何時代的讀者對話,許多年後的將來和從前找冰塊的下午卻在他的眼前全盤敞開。


我想像自己開啟同樣的上帝視角,對你的公開消息瞭如指掌,拼湊你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把你豕養在我的腦海中恣意探索,一起探尋智人10萬年歷史榮光,遊遍香港大街小巷。在你看不見的高空盤旋,這是我愛你最好的距離。


【無形・鏡無限M(irror)+】鏡內鏡外,如幻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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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雲

城市研究者、社會學學生、說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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