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剩下的人生裡,以後每一日只可以吃一種料理,你會揀什麼?
我會揀壽司。任何一種壽司都可以,只要有豉油和WASABI。
是咁的,作為看日本卡通片長大的一代,自然深受大和文化的荼毒,以至對於各種來自東洋的舶來品都充滿了憧憬,覺得凡是MADE IN JAPAN的東西,都是美好的優越的令人趨之若鶩的。然而,在那個美好的八九十年代裡,這些日本直送的商品,基本上都尚未在港普及,所以無一不是貴到嘔泡的。即便是食物,聽說在九十年代初,在銅鑼灣的友和料理,吃一頓普普通通的壽司套餐,埋單至少都要3000多元。難怪黃子華也曾在楝篤笑裡,諷刺說這種在一舊飯放一塊生魚片,而且一口就能吃完的玩意,憑什麼能賣得這麼貴?日本仔真懂呃貨幣嘛。
當然,愈係貴,就愈少人食過,愈少人食過,就愈顯得神秘,然後就愈多人想試。可惜八九十年代的我仍然是一個貧苦學生,中學時代每日的零用錢只有一張廿蚊雞。雖然在看完漫畫《將太的壽司》,以及無意間看了某一集《日本風情畫》之後,便從此對壽司的滋味充滿了幻想,但是一直以來就只限於幻想。因為除了在學校的小賣部,買那種即食包裝,既不飽肚又不好味,但已等如半盒叉燒飯價錢(當時一盒叉燒飯學生價只需15元)的天婦羅手卷,或三角形紫菜飯團之外,我根本吃不起,也沒機會嚐到過正宗的日式壽司。
吃不起日式壽司嘛,幸好還有港式的。我記得自中二那年開始,放學後如果沒有波踢,我們個班friend都會從寶馬山頂的中學一直走下山,再行到去鰂魚涌某一個街坊商場裡留連,大家HEA到傍晚六七點才各自回家。當時在商場裡有一家小食店,就是尋常賣魚蛋燒賣那種。零用錢較多的朋友,總會買一兩串魚蛋分給大家一人一粒開心地吃著,令的頓感友誼萬歲。而某一天,那家小食店竟然開始售賣自家製的手握壽司!
我很記得那一盒壽司的組合:兩件三文魚,一件墨魚,一件八爪魚,再加兩小件青瓜卷和蟹柳卷。售價只是12蚊!結果我按耐不住內心的慾望,決定第二天中午空著肚子,把LUNCH錢省下來,一放學就飛奔到這間商場,打算一償所願。那天,我看著小食店的姨姨很用心地把不同顏色的壽司一件件弄好,然後放在一個長方形的發泡膠外賣盤子上,再遞到我手中。當我接過盤子時,甚至還未開始吃,單是看著上面那一件件的壽司,我就覺得自己被療癒了。然後姨姨還給了我幾支魚型的膠裝豉油,以及幾包綠色方形的東西,說兩樣都放一點來吃會更美味。在此之前,我吃過的即食天婦羅手卷及三角形紫菜飯團,都沒有這兩樣東西。我照她的話做,把豉油從魚型的膠囊裡擠出來,再把綠色的方形包裝撕開,找內裡綠色的膏平均塗滿每一件壽司。然後就用手拿起一件放入口,結果立即就被嗆到差點咳了出來!但我拼命忍住,因為不想浪費那件壽司;好不容易把它吞下肚後,只覺眼前的景象都變得模糊了,原來我不知不覺哭了起來。這就是我的WASABI初體驗。
雖然被嗆得落淚,但奇怪地我竟然覺得很爽;原來世界上除了酸甜苦辣鹹之外,還有一種叫做嗆的味道!沒想到這一份價值12蚊,魚生片比金箔還要薄的港式壽司,竟能為我在鰂魚涌某個街坊商場裡,打開了一道全新的味覺大門。自此以後,我不時都會像那天一樣,省下午飯錢,等放學後才到這間小食店內吃一頓港式壽司,好嚐一嚐那嗆人的味道。可惜,沒多久後,這間小食店就結業了,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在其他街坊商場裡找到在這種港式壽司賣。一直去到中六,我才有機會再次品嚐那份味道,而且還是正宗的日式壽司,不過是會轉的那種。
那一年,女朋友S帶我去吃迴轉壽司。看著運輸帶上不斷轉動的那些不同的壽司,已覺非常賞心悅目。但我當時極力壓抑內心的興奮,因為我不願被她知道我之前其實從未吃過迴轉壽司⋯⋯可是當我見她用熟絡的手法,打開擺在桌前的黑色小罐子,將一小匙綠色的粉末放進杯中時,就忍不住問:「放咁少夠㗎嗱?」她有點驚訝地回答說:「啊,你想濃啲咪落多啲囉。」於是我照辦煮碗地跟著做,卻刻意放多了一匙,結果泡出來的綠茶像湯一樣濃。我喝了一口就裝作若無其事地放下,她應該也沒有發現吧。然後,她竟然將WASABI放進豉油碟內,再倒進豉油用筷子將其攪勻。「嘩,你搞咩呀?」我驚訝地問她這究竟是什麼一回事。她傻笑地說:「咁樣點嚟食會好食好多㗎!」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但為了不丟人現眼,我只好擺出一副不屑的嘴面,說:「日本人唔會咁樣食壽司㗎!」她說:「唓,我又唔係日本人。我覺得好食咪得囉。」
我也懶得理她,開始以我在電視節目裡看到的日本人的正宗食壽司的方法來品嚐我面前的迴轉盛宴。但不知怎地,那些壽司彷佛都失去了味道,結果我開始慢慢多點一些豉油,多放一點WASABI,好幾碟過後才終於找回了當初那份被嗆的感覺,多麼令人懷念啊。我強忍著淚水,每次被嗆了,就灌一大口綠茶湯,然後乘機多沖點滾水,慢慢把茶泡稀。S見我吃得很開心似的,她也沒有多問什麼,我想當天我應該成功瞞過她了,但現在回想起來,連自己都覺得好笑。往後的日子,我們經常都會一起去吃壽司,有會轉的,也有不轉的。她喜歡尋找一些大件夾抵食的壽司店,而我則開始跟隨她把WASABI和豉油混在一起點著壽司來吃。可惜,在我們分手之前,我倆最終都沒能一起去日本吃一頓正宗的日式壽司。
或許因為這兩件往事,而令到我今日,都快40歲人了,還是忘不了這種港式壽司的味道。即使已經去過日本無數次,因為從前的工作關係,再高級的日式壽司也吃過很多次,知道真正的WASABI其實一點也不嗆,也懂得欣賞和品嚐醋米的香和魚生的鮮甜。但只要人在香港,尤其是工作累了,心靈感到疲倦之時,我都會到樓下舊區的街上逛逛,隨便進去一間燈光昏暗,當著門口就放著個大冰架,店面四處都掛滿了廉價日本裝飾的港式壽司店,然後隨便買一兩盒幾十蚊的雜錦壽司,回家把豉油假的WASABI平均塗滿每一件壽司後,就豪快地把它們吞進肚子裡去。我還特別為這種港式壽司起了兩個名字,好聽一點的,就是「街坊壽司」,有一種暖暖的人情味;坦白一點的,就是「踎躉壽司」,因為只有當我很「踎躉」時,才會特別想吃這種壽司。(踎躉是指自己的心情,對食物本身並沒有貶意)
又或許是人老了,有些時候去找「踎躉壽司」來吃,是想藉此懷緬一下從前年輕時的感覺,雖然現在已經不會再流淚,但還是會被嗆到的,只要你落WASABI落得夠重手。而當你被嗆到的那一剎那,你真的會短暫忘記了這個世界,雖然就只有短短的那一剎那。
當然我最後也明白到,其實我喜歡的不是壽司,而是豉油混假WASABI的味道。這就是COMFORT FOOD之於我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