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度年華.四六】村上春樹:地下鐵事件,走進黑暗面

四六 | by  虛詞編輯部 | 2020-01-10

1995年, 村上春樹,46歲。


對於絕大多數的日本人來說,1995 年絕對是滿載痛苦的一年——1月17日,關西發生神戶大地震;到了3月20日早上,五名奧姆真理教的教徒,各自在東京地鐵五條行車線上的列車施放沙林毒氣。事件共導致13人死亡,超過6,300人受傷。


那年的村上春樹,還在埋首長篇《發條鳥年代記》的最後撰寫工作。12月,他決定走訪沙林毒氣事件的受害者家庭。歷經一年時間,採訪了62名受害者,就在事件的兩周年之際,他出版《地下鐵事件》;一年後,他再發表《約束的場所:地下鐵事件Ⅱ》。


像沙林一樣的現實之惡


沙林毒氣事件之後,社會均把敵視、批判的目光放到奧姆真理教教主麻原彰晃與其信眾身上。村上春樹寫作《地下鐵事件》的目的,正是希望突破當時的排他心理,同時抗拒悲憫的消費,平實而深入去呈現事件受害者們的心理狀態:


在我打算寫『地下鐵事件』的當時,因為社會的關心壓倒性偏向地下鐵沙林事件加害者方面的奧姆真理教,所以我有心想試著把被害一方的普通人的姿態,以接近地面的眼光來把他們浮雕出來。不光是因為『有這樣可憐的被害者』。


視力嚴重受損、記憶力變差、時常頭痛、因創傷後遺症而不敢乘搭地下鐵、拒絕承認受害者身分、甚至在事發一年半後才敢向醫生求診⋯⋯ 這些固然是毒氣事件為受害者帶來的巨大創傷。而讓人驚訝的地方卻在於部分受訪者在中毒之後的反應。即使身體陷入強烈的不適、瀕臨失去知覺的邊緣,他們竟然還可回到工作場所,如常地上班。這種難以理解的行為,除了體現日本人恪守規範律則的文化,還反映出他們害怕被標籤邊緣、不受社群認同的恐懼:


在公司,當你覺得迷惑時,如果上司叫你『這樣做』,那樣也會覺得輕鬆。因為就算出事,也是上面的責任。自己可以逃避責任。尤其我們的世代,我想大概有這種世代特徵吧。所以我不是不了解他們信徒被心靈控制的感覺。


當時 40 歲、在食品公司任職的受訪者片山博,透露出如此消極的想法。寧願被人無理地控制使喚,服從權威,也不願追尋自我而行,面對被拒絕、成為異類的風險。就像施襲的信徒,無法承受社會的價值要求,轉而相信麻原彰晃的虛妄,透過一般人不能原諒的行為尋找慰藉。村上春樹連結到受害者與加害者之間的共通點——兩者都是被社會規則逼迫,陷入認同恐懼的受害者。只是雙方各以盲目承受或發泄的方式,逃避問題的核心,繼續沉淪深淵。


「在奧姆案上,我無法反對死刑。」


《地下鐵事件》出版後,部分讀者給村上春樹來信。他們在看畢書後大哭一場,甚至在生理上感到不適,或有一陣子不敢乘坐地鐵。有誰不會想像到:在一個完全密封的地底空間裡,毒氣的破壞力?


村上明言,即使自己希望作事件的觀察者,當他碰上奧姆真理教徒時,也會忍不住把眼光轉開,對他們產生恐懼與排拒的感情。他覺得這是因為「他們」所抱有的某些東西,正是「我們」刻意或潛意識中,一直想排除的、自己本身內在的影子部分(underground)。而這些影子,正是在「我們=被害者、無辜者、正義、正常、健康;他們=加害者、污染者、邪惡、反常、病態」的思想下操作而成的產物。


體制向民眾施以暴力,民眾壓抑到爆發,就作出瘋狂無理的行為;而社會就再以更暴力的方案,解決、孤立異類者。被關押多年,麻原彰晃與另外九名信徒終於在2018年7月6日被處死刑——然而處決犯人,真的能解決毒氣事件曝露的社會問題?7月29日,村上春樹就在《每日新聞》投書,回應麻原彰晃等人的死。即使他強調自己反對死刑的立場,但當他看到毒氣事件受害者承受的苦難,他也不忍公開地說:我反對處決奧姆真理教教徒。


縱然無法回應現實,村上仍然把對事件引起的暴力、宗教、體制之思考,放到2009年,他60歲時推出的《1Q84》中。故事的神秘宗教團體「先驅」,以「空氣蛹」重新書寫時間。主角青豆與天吾,亦因此獲得相逢的機會;而青豆的秘密身分,更是暗殺家暴丈夫的殺手。無論是故事設定、書名對《1984》的呼應、還是奧姆真理教在1984年成立的背景,都反映「地下鐵事件」對《1Q84》的深遠影響。難怪村上春樹也公開坦言:「《1Q84》的寫作動機,是源自奧姆真理教的審判過程。


1995年, 村上春樹,46歲。距離他出版《1Q84》,還有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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