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侏羅紀】白鴿

在香港出生率日益下降之際，每年中一註冊是學校最緊張的時刻。苦苦做了全年的收生宣傳，怎料還是只有50人來註冊。

人去樓空，應來註冊的上午和下午都來了，怎會等至五時正？

偌大的禮堂中只有一個註冊位置，一袋袋新生迎新福袋彷似滯銷的大閘蟹，懶洋洋地團簇在長桌上。

「50個，就是欠一個。」校長搖著頭說。

我只能悄悄地執拾註冊處的文件，待落霞一併與禮堂步入黑暗。正在此時，樓下更亭的工友打了上來，說︰「還有一個，還有一個，在上來。」

他們一打開禮堂，光便打從外面照入來，熱風也滾滾從外面吹進。只見一個家長步履匆匆，拖着一個身穿白背心的男孩走過來。在註冊期間，我才得以仔細打量兩人。原來媽媽叫羅白鴿，她身上白色上衣似乎也好像她的面色一樣，經過不少風霜歲月，由白色點染成淡黃色，領邊也開始走線。兒子叫俊熙，白色背心中印了褪色的淺藍印，彷彿怎樣漂也漂不走。

我細細觀看他們的註冊表，發現父親一欄又是缺席的。

我再一如既往跟他們解釋書簿費、書單、校服費……羅白鴿便開始低下頭，捏緊手袋，問︰「老師，我們沒有那麼多，可不可以先註冊……」在旁的俊熙扣住媽媽的手。我明白了，又一個需要申請資助的學生。我跟她說︰「不要緊，請完成註冊後，去找校務處職員。」我收起了俊熙的註冊証後，我旁的老師、校長也在暗暗地歡喜，又一年逃過縮班的危機了！卻忘了找人指示他們二人到校務處申請資助。

就這樣，我便成了俊熙的班主任。俊熙在學校是一個活潑的孩子，上堂專心，功課尚算完成，開學初期幾乎沒欠功課。衣服清潔乾淨，只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在中一新生中，俊熙相比起自理能力較弱的同學、不守規矩的同學，經常搗蛋的同學而言，已經好上不知多少。因此我的注意力也沒暇放在他身上。

直至有一天，他沒來上課。

恰巧，那又是教育局來點人頭的時候。學校對於俊熙的缺課更為緊張。我打電話給家長，對面傳來的，像一串珠鏈次第落地，手上只餘下一條鏈子。一星期後，俊熙又如常回到學校。我厲聲著他出課室門口，跟他說︰「你這幾天去了哪裏？」

俊熙無辜地點頭，說︰「我跟媽媽回了內地。」

那刻我更氣︰「無端端回內地幹甚麼？你不知道要請事假嗎？不知這是曠課，要記過嗎？」

俊熙別過頭來，說︰「因為……因為媽媽的……雙程証到期了……」他用盡了一天的力氣，來告訴我家裏的祕密。他的媽媽真的，人如其名，像鴿子每三個月要飛回內地一次，再由內地飛回香港。由於俊熙尚小，她只好帶他一同到內地辦證。

我向校長報告俊熙的狀況。校長只說︰「先跟教育局交代俊熙是我們的學生。之後一切跟程序辦，缺課太多，自然影響升留班。教育局會跟進，我們也幫不了甚麼。難道幫她弄一張身分証嗎？」離開校長房後，我彷彿感到莫名的冷氣。畢竟小孩是無辜的，怎能因此剝奪他們的求學的權利呢？

「俊熙媽媽，我能上來探訪你嗎？」我致電問。

放學後，俊熙帶著我穿過北河街的小販檔。那條路是我經常是繞路過的。幾經辛苦，我終於穿過人群，到了一個沒有鐵閘、褪色名牌的樓宇中。樓梯只能容人，左邊的電箱、電線彷彿一個個大蜘蛛。小心！否則被電蛛電暈了！在晦暗的樓梯繞了七圈，以為已經完事，怎料一進到去，一排八個單位，那劏房的走廊便更黑暗。

黑暗走到盡頭，會是光明嗎？

原來真的沒有。白鴿一家為了節省電費，連電燈、風扇也不捨得開。加上房裏沒有窗，就只能蒸出一股灰泥味。

「俊熙媽媽，今次上來是跟你商討俊熙缺課的事……」怎料我語音甫出，白鴿已經在暗淡的燈光下垂淚，說︰「老師，對不起，是我害了小朋友……」我未及安慰，她又說︰「如果我有身分証，俊熙就不用跟我折騰……」她在小抽屜中拿出一幅泛黃的畫，說︰「俊熙很乖，知道我不開心，便畫了一幅給我，說︰『媽媽，我日後長大，要買這樣的大屋給你。』……」

俊熙在旁，彷彿欲語無言，只是扣住媽媽的手。此情此景，如何說出校長的判辭？因此，我也只能說︰「俊熙媽媽，你待我再問問校長吧……」

俊熙知道天色已暗，想帶我下去。我卻推卻說︰「不用了，我有手機燈。」俊熙那時才知手機可以當作手電筒用的。

我用手電筒的微光打破了走廊和樓梯的黑暗。下樓的時候，總覺旁邊有些悉悉索索的聲音，彷彿在我兩邊耳朵傳來。黑暗也是一張很好的畫紙，彷彿勒勾了白鴿如何牽緊了俊熙的手，一次次，一步步，走上走落，從而看見末端的微光。

我踏出大廈，剛好北河街的攤檔收了。抬頭看見鴿群，正獨步在各家的晾衣竿和天線上。只能輕嘆︰「何處是汝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