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年輕詩人有染,談詩的姿態——筆訪陳康濤、施勁超

專訪 | by  陳康濤、施勁超 | 2023-08-15

(編按:在許鞍華《詩》的開幕禮上,黃燦然致辭時提到,希望廿幾、三十歲香港詩人的前途會更好,有更多詩的空間和可能性。近年香港有不少年輕詩人出版詩集,香港詩似迎來新氣象,但與此同時,去年「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得獎名單被無故除名,近日更表示將完善作品提名及評審準則。所謂「好」詩為何?香港詩的未來將是甚麼模樣?在這個時代下催生的詩人是怎樣的?寫詩、出版詩集又有何意義?


「虛詞」編輯部邀請了過去一年同樣出版個人首本詩集的兩位年輕詩人——陳康濤(《與靈魂有染》)與施勁超(《行走的姿態》)進行筆訪,各自分享寫詩緣起及出版詩集的過程,也談個人的詩觀、香港詩的發展等,讓讀者們可一窺當下年輕詩人的靈魂與姿態。)



陳:陳康濤

施:施勁超



.因何開始寫詩?


陳:小學時跟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寫打油詩。又有一次在周記裡寫了一首新詩,中文老師竟然叫我站出來朗誦給同學聽,受到了鼓勵,就愈寫愈多。中學在圖書館偶然讀到北島的《開鎖》,就認真寫起來了,第一次發表是在《中學生文藝月刊》。後來在網上論壇「香港本土文學大笪地」又認識了不少詩友,如洪慧、阮文略、梁匡哲等,大家常常一起討論,讓我更深入地接觸新詩。大學時期,除了在本土刊物《聲韻詩刊》、《字花》等發表作品外,因為身邊的詩友認識一些台灣的寫作人,因此也開始在台灣的文學論壇(吹鼓吹詩論壇和喜菡文學網)參與討論和發表作品。


施:正如我在《行走的姿態》自序所言,寫作和創作於我而言是不同的。我理解的寫作是考核學生的「能力」為主,一般的作文感覺比較刻板;而創作則自由得多,尤其新詩創作,容讓不同文字的實驗發生,所以我傾向將此題及下列題目的「寫詩」,理解為「詩創作」。


我在大學一年級開始寫詩,那時我報名參加當時仍然「健在」的虎地書室舉辦一連三講的「新詩創作坊」,分享嘉賓是小害和秀實。在詩創坊的創作練習,我的詩沒有被選入評講,印象中,那首詩喚作〈死無葬身之地〉(當時想起余華《第七天》),「玩」的是空格、下橫線、圖像詩等形式(現在回想起來也自覺尷尬)。無論如何,這些元素令初接觸新詩的我,倍感新鮮。其中,有一位講者的話,讓我記憶猶新,大意是說:「寫了很多首詩都不成功的人,就不要寫詩了」,這句話讓我反感,但我是一個倔強的人,這句話也讓我開始「鬥氣」,開始寫詩的旅程。


除了滿足性格內斂的自我抒寫情感的需要,開始寫詩還有一個比較現實的原因,就是可以換取稿費。記得在虎地書室的另一場講座,講者介紹香港不同文學刊物,其中包括《聲韻詩刊》和《字花》,在講座尾聲,講者半開玩笑地說:「《聲韻》稿費不少,有400元呢。」後來,我的第一首詩作〈咖啡的修為〉就發表於《聲韻詩刊》第43期。




.出版詩集的契機、對你的意義是甚麼?


陳:《與靈魂有染》是由「吹鼓吹詩人叢書」支持出版的。吹鼓吹詩論壇是一個台灣網上詩論壇,同時也出版紙本季刊。因為我大學時期在《吹鼓吹詩論壇》發表過不少作品,後來更擔任論壇裡的長詩版版主,認識了不少詩友,所以跟他們的淵源較深。吹鼓吹詩論壇的討論氣氛比較熱烈,大家發表出來的作品都會得到認真的閱讀和評論。我記得當時擔任版主時,常常要跟其他版主討論如何分配工作,因為論壇要求我們必須定時回覆發表的作品。就是在這種被評論同時又必須評論別人的過程中,讓我要求自己更努力鑽研詩藝,也給了我繼續寫下去的力量。《與靈魂有染》雖然說是「十年」詩集,不過大多數詩作其實寫於二〇一三至一六年。我在一七年進研究院後,就較少寫詩了。到了二二年畢業時,就希望重新開始寫作,於是突然想到要出版一本詩集,作為結束上一個創作階段的儀式。我一直都知道吹鼓吹詩論壇有「吹鼓吹詩人叢書」計劃,可能因為那裡是支持我寫詩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地方吧,所以很開心可以把詩集出版交給他們。出版過程很感謝蘇紹連老師和陳彥儒編輯的幫助,雖然大家是隔空合作,但過程十分爽快迅速。


施:《行走的姿態》的出版有兩個契機,第一是我在台大交換期間修讀唐捐老師的文學創作課,期末課業是撰寫一份詩集或散文集或小說集的出版計劃書,當中需要包括至少三分一在集內出現的作品。顯然,我選擇了詩集(當時命名為《藥詩》),而且還認真地邀請了我兩位大學師兄——韓祺疇和嚴瀚欽(他們先後在同一間出版社出版詩集)寫推薦序,成為《行走的姿態》的雛形;第二,是從香港藝術發展局成功獲批文學出版資助,正式啟動出版的流程。


在籌備出版的過程中,西草曾問我如何定位《行走的姿態》,是商業性質,還是紀念性質?每次,我都會選擇後者,以詩集回顧我六年的詩創作、回顧這些年來我的所思、所感。有趣的是,西草也提醒我,出版本身就是一件很商業的事,這也是我無法否認的事實。



.出版過程中有何趣事或困難之處?


陳:最困難是要寫一段書籍簡介。書中的詩是在不同時間寫的,情感和主題也相當龐雜,我想它們自己也可能拒絕一個簡單的、統一的概括。我是一個很害怕表達不準確的人,所以有時有些事情乾脆按下不表。也有人會問詩集為甚麼沒有自序或後記,可能因為我覺得要與讀者對話,詩歌已是最直接、最深入的途徑了。


施:「經一事,長一智」這句話是對的。出版第一本詩集需要學習的事有很多很多,細節的處理有點超越了我的能力,加上要同時兼顧學業、工作,反覆的情緒、精神狀態與身體狀況,令執行上有點吃力。在與出版社籌備出版以前,我先邀請一眾老師、朋友,詢問他們是否願意為詩集寫推薦序或推薦語;在「輯五:延展的畫卷在生長」(翻譯實驗詩輯)也要邀請適合的譯者和校對,這個過程牽涉大約三十人。我很感恩有他們每一位參與其中,他們的一字一句都是有溫度的文字。儘管如此,過程中還是出現了某些疏漏。對於這些意外,身為作者是責無旁貸的,為此,我想為參與這本書的老師、朋友和自己,真誠致歉。



.你如何決定詩集的名字、主題及詩的排序?


陳:詩集叫「與靈魂有染」,其實詩集裡有一首詩就叫〈有染〉,是受詩友洪慧啟發寫出的。洪慧這人對語言很敏感,常常有精妙的聯想。例如我總記得某日,他突然跟我說:「《論語》中『宰我』這個名字極有味。」這事之後,我常常把洪慧想象成個狂人,總是振臂高呼「宰我!宰我!」又有一夜眾詩友聚會,洪慧突然起身疾呼:「『有染』此詞確係妙極。」大家先是驚愕,後轉念一想,一同拍手叫絕。當下約定,大家回去後各寫〈有染〉一首。但最後竟只有我一人通宵履約寫成,於是我後來也就不客氣偷來做書名了。


起詩集名字時,想起自己在一首詩中曾寫過「高純度的靈魂/是一種毒品/沒有資格」,正好可以跟「有染」連在一起。靈魂是純粹之物,而純粹往往被視為毒物。沉溺在毒物中,樂此不疲,所以說「與靈魂有染」。


詩集分輯大致上是按題材,第一輯以城市中不同人物為題材,第二輯寫愛情,第三輯寫個人及家庭,第四輯則是一些像是夢境、劇場的片段。我有時會覺得這只是一種權宜的分輯方法,雖然按題材可以區分得比較清晰,但主題卻是混雜的。


施:不得不說,詩集從最初的《藥詩》換到《行走的姿態》,過程是順利的,我認為很大程度是因為我的堅持(或者偏執),當然還有編輯的支持。《藥詩》顧名思義,是寄望詩對人產生療救的作用,但回想起來,這個想法可能太理想了;《行走的姿態》則還原基本步,以日常的「行走」為主題,輯錄在城市、異地,甚至是形上的「行走」,串連我的思考習慣與讀者的生活,使我的詩不至於陌生。當然,對於《行走的姿態》的命名,也不是完全沒有人表達異見的,例如有朋友認為這個命名有點矯情,建議我在正式出版前可斟酌修改,這個意見令我躊躇了好一段日子。最後,我以這個原因說服自己:「若然我無法想到一個更好的名字去表達我想表達的意念,那麼我也找不到修改命名的理由了。」反而在分輯上,《行走的姿態》與《藥詩》大致相同,只是當初未有翻譯的那一輯。詩作因平衡質素作了一定增刪,而排序均是從外在寫到內在的,從對我城之外的「觀望」,到自我在城市「行走」發現的光影與迴聲,再到「踱步」的躊躇和「歸去」的自我探尋,最後以「凝望」作結;另在輯名作出一點調整,使「行走的姿態」更能貫徹整本書。



.詩集裡自己最滿意的一首作品是?


陳:可能是〈賀H新婚〉。朋友H收到後很開心,他說連他的妻子也很喜歡,所以我很滿意。


施:這問題有點難以回應,因為我覺得詩集裡沒有「最」滿意的作品。或許換個說法,多數詩作在被我交出的那一刻,我都自我感覺良好,但當下看來,並沒有「最」滿意的那一首。然而,如果要選一首「感覺良好」的詩,我大概會選〈駕駛我的車〉。



.當中哪一首花了最多時間寫?為甚麼?


陳:〈悲傷的時候去拉屎〉。醞釀了很久。


施:無容置疑,那一定是〈無光的日子.詩三首〉,因為這是詩集內唯一一首被完整輯入的組詩。



.你寫詩的過程是怎樣的?


陳:在可以專心的深夜打開電腦,進入狀態,讓畫作、短劇在腦中自由生成,有點像自我催眠。


施:定詩題,拿出手提電話或電腦,戴上右耳的airpod(在某位歌手歌單,選「隨機播放」;壓抑頹喪時聽My Little Airport,一般聽張敬軒、林家謙、Serrini等等),左耳有限度接收市聲,雙眼觀察環境,意象聯想,開始經營一首詩,完(而且通常不作修改)。



.你傾向怎樣的語言?


陳:只要是有靈性的語言,最明白或最晦澀的都無不可。


施:我傾向憂鬱但不絕望的語言、傾向反抗但不暴烈的語言、傾向引人沉思但不過度晦澀的語言。近來,我遇到創作的「瓶頸」。反覆思量,發現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我經常處於或壓抑,或匆匆忙忙的狀態,我感到迷失,失去了「我」自己,拿不出真實的情感(或許漸漸難以感知、辨清何謂真實的情感),這或許是自我防衛機制作祟,讓我陷入苦悶。所以,我希望能重新將更多真實的情感融鑄到作品的語言之中。



.你為誰寫作?


陳:為了詩本身而寫作。


施:我為自己而寫。



.你如何看待詩與時代的距離或關係?


陳:時代必然落在詩的後面。追趕時代的詩,往往徒勞無功。時代是詩歌降生的馬槽。


施:詩在這個時代也許不能產生甚麼作用,但並不代表我們不需要詩,至少對我而言,沒有詩,我很可能會成為一座孤島,無法對外呼喊。我認為詩人在這個時代寫詩是充當著「紀錄者」的角色,而詩是「時間囊」或「漂流瓶」。無論如何,我們也要繼續寫詩,好好保存在這個時代下所作的私我、公共的紀錄,因為在詩寫成的那刻起,一切都已回不過去。



.對你寫詩最大影響的人是誰?


陳:魯迅、韓東、保羅。我嗜讀散文詩,而魯迅的散文詩集《野草》在百年前早已立下一道難以跨越的高壁。有時讀他的短篇小說,也覺得是一首散文詩。韓東的詩不動聲色,只調動最日常的語言或場景,可是後勁強大,給人的感受及反思非常深刻。《聖經》則有最具靈性的語言,我特別喜讀保羅書信。另外,詩人商禽、邱剛健、黃燦然、淮遠等都對我有很大影響。


施:我發現每逢遇到「最」的問題,我都很難給出一個答案,現在回想起來,這可能也由於以前中文課老師教作文的時候,教我們在用字上不要寫得極端。對我比較有影響的是人是陳滅,他的詩觀、語言特質也影響了我,未來也希望可以做這方面的研究;近日也在看台灣詩人李蘋芬《昨夜涉水》,感覺她的詩能讓我的心境回復平靜。



.不寫詩的時候,你都在幹甚麼?


陳:看小說和下圍棋。


施:不寫詩的時候,我會教書、閱讀、聽音樂、看電影、睡覺(休息是為了走更遠的路),近來也在構思下一個研習的課題。



.列出三件討厭的事?


陳:生病、近距離遇見任何鳥類、有人分享偽裝成詩的文字。


施:討厭自己不按照每日行程完成計劃(我會在行事曆寫上每天的to-do list)、討厭他人命令或強迫我做不喜歡的事(上班除外,因為某程度也是自願的)、討厭被時間催促。



.你們有讀過對方的作品嗎?近年香港是否多了寫詩的人?你有否發現到甚麼趨勢呢?


陳:驚雷的詩處處遊走,既有實感,往往又能穿梭無礙,浮想聯翩。

香港寫詩的人數好像還是差不多,近年九十後詩人陸續出版詩集,我主觀來說是覺得挺熱鬧的。但不管寫的人如何,希望多起來的先是願意讀、懂得讀的人。


施:我讀過陳康濤的首本詩集《與靈魂有染》,感覺他前面的詩多涉家傭、通渠工、的士司機等底層或個別的人物,故事性很強;後面的詩則有反差的喜感,展現幽默的一面,好像看到大師隱居閉關修煉十年後,再現於人前。近年,香港似乎真的多了寫詩的人,感覺這個圈子越來越大,但並非每個都是「詩人」。現今,似乎越來越多人以社交媒體發佈詩作,但有些只是三、兩行的「詩化caption」,質素參差不齊。他們似乎滿足於從「讚好」數量獲得滿足,但這些「詩」算不算是「詩」呢?當中,存有詩意嗎?當然,某些詩人也會偶爾到社交平台分享詩作(包括我自己),也有些會到不同網絡詩群組寫詩練習,或許需要承認的是,網絡也是另一場域,讓詩得以「驗明正身」。



.你的家人有看過你的詩嗎?最想把這本詩集分享給誰看?


陳:很少。希望分享給某些到了遠方,沒有詩也活得很好的朋友。


施:數數手指,今年已經第六年寫詩了,家人當然看過我寫的詩,但他們也許像某些對詩相當陌生的讀者一般,很多時候都不懂如何反應。他們對我說過的唯一意見是「不要寫敏感的」,但他們沒有意識到(或迴避意識)「生活就是政治」。我想說但始終沒有跟他們說的是:「其實我想聽聽你們的讀後感,不懂詩也沒有問題,分享你們看到甚麼就好」。因為我始終相信:詩是無限,在詩的「多重宇宙」,不同年紀、性別、身份等不同背景的人對於同一首詩,或許都有各自的解讀,這是我樂見的;但詩也是「0」(但不代表不存在),如果我們堅決排拒詩。此刻,我最想分享這本詩集給對我或對身處的地方仍感陌生的人,讓他們感受我和城市的故事。



詩人簡介


陳康濤,善忘,主要寫詩,但嚐讀短篇小說。習慣躲藏,渴求平靜,慢人一拍。近來食慾不振,愛上湯飯。坐立不安,躺著寫詩。有詩集《與靈魂有染》。


施勁超(驚雷),九九年生於香港,現職中學教師,最新出版詩集《行走的姿態》。從字跡可以知道一個人的性格,那麼,從我的文字,你會知道甚麼?來吧,來閱讀文字,閱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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